唐山纪念碑广场建成于1986年,也就是唐山大地震十周年,距现在快四十年了。
每年我都会到这里,远远的看那四根直插云霄的“手指”,再轻轻的走到近前,抚摸那经历岁月打磨的浮雕。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一位外地作家写的一首小诗:
我不敢在纪念碑广场走过
在每一块方砖下
都有一个长眠不醒的灵魂
我怕,踩疼了他们
是的,我总觉得我大姐的灵魂就藏在其中一块方砖下……
就在地震的前一天,我和大姐在火车站相遇,她怎么会在第二天就离开我呢?
“庆洲啊,咱俩合写个短篇小说吧,反映铁路工人的。”
“马老师,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啊。”
“没问题,我看你文笔很好,我给你提供素材,你执笔,写完后我给你把把关。”
“好啊,先谢谢马老师了。”
7月27日上午,我拿着小说初稿交到马老师手中。
“明天,天津铁路局有个通讯报道会,咱俩今晚就去天津,明天开会时,让李子林老师改改稿子。”
“明天早起去赶不上吗?我应该回去和家里打个招呼。”
“又不是出远门,怕啥?咱这就出发,提前一天去,心里踏实。”
一小时后,我和马老师来到唐山火车站。
在那里,正巧遇到我大姐。
没想到,大姐和马老师早就认识。大姐让马老师好好关照我,我告诉大姐,让她把我去天津的消息告诉母亲。
列车启动时,大姐在站台上挥手和我俩道别,夏日的微风将大姐的齐耳短发轻轻拂起……
谁也没想到,十小时后,一场大地震突然袭来。
当时,我们住在天津宁园铁路招待所。我被喊声惊醒,一把抓过背心套在身上,光着脚往外跑,还没出门口,脚后跟被身后一个穿皮鞋的小伙子狠狠踩了一脚。
会是开不了了。分局领导说,震中在天津塘沽,让我们到那里抢险。
火车走得很慢,后来越来越慢,到达塘沽时,我看到火车站已被震波颠歪。
晚上8点,火车停了,有消息传来:震中在唐山……
所有来自唐山的通讯员都瞪大了眼睛。
不久,我们被告知:东线火车停驶,汽车也不通了,所有唐山的同志,只能步行回家。
每人发了四个馒头和一块咸菜,一群人沿铁路线踏上了回家之路。
天慢慢黑下来,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全身也被淋湿。
过了汉沽蓟运河铁路桥不久,我看到有抬门板的人,一前一后,门板上是一床棉被,两只脚从被子下伸出。
“就这么草草埋了?”我小声嘀咕。
“唉,你看这废墟,没准死多少人呢,”马老师说。
到了茶淀火车站附近,一列客车躺倒在路基上,旁边支起一块苫布,不远处点着一堆篝火,十几名司乘人员围坐在篝火旁。
原来,在大地震发生时,经历过海城地震的列车司机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三个大火球,马上想到有地震发生,立即启动制动设备,保证了旅客生命安全。
此时,旅客已被接走,剩下司务人员处理善后工作。
在京山线走了一夜,天快要亮时,雨终于停了。
我们来到一处有人执守的铁路口,土黄色的值班房旁,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光着膀子,前胸处贴着一张报纸,报纸撕成不规则的圆形,凑到近前,才发现血迹已把报纸浸透。
“兄弟,你家是唐山的吗?”马老师问道。
“是啊,我是从市里逃出来的。”
“我看你这问题不大啊,准备去哪?”
“没目标,只要离开唐山就行,反正市里是不敢待了,陡河水库大坝马上要垮,还有很多地方翻沙冒水呢。”
“你自己跑出来,家人呢?”
“还有啥家人,我家七口人,除了我,都砸里面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马老师给了他一个馒头。
中年人也不客气,抓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塞到了嘴里,想咽,又很费力,只得瞪大眼睛,眼泪都被憋了出来。
太阳高高的照着,铁路线两旁的小道上,别说是车,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我们十几人商议,离开铁路线,顺小路走一段,找条马路拦辆车。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两座大桥,一座老桥,一座新桥。老桥因地震断成了三截,新桥也七扭八歪的,河床上有很长的一段陷落,形成了两米多宽的深沟。
“咱们到稻地公社啦,这里是陡河,”马老师说。
我放眼望去,只见东西河岸上各站着一群人,手拿铁钩,正向河道里推死尸呢!
十几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我们了解到,地震后,市区遇难尸体无法处理,都堆在三角地附近(此地离稻地公社很近),堆满了,就往沟里卸。
放到路边的尸体,免不了被雨水冲,跑出来的猪、狗,开始撕咬尸体,有些尸体就到了河里。
太多尸体,太多没有衣服遮掩的尸体,让人无法直视。
开始时,公社组织过小分队,从陡河里把尸体捞上来就地掩埋,但以后越来越多,陡河河道一度被堵死,放眼望去,满河道漂的都是死尸。
为疏通河道,公社只好安排40人,东西两岸各20人,拿挠钩(长木杆上,安一个铁钩子)分流,能流走的就顺流而下,实在流不走的就拉上来,找个地方埋掉。
在一处大路口,终于看到有卡车通过,连着挥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来。
不得以,我们十几人站在马路中央,拦住一辆解放卡车。
终于到了市区西山口,我跳下车来,到处是废墟,根本找不到家的方向。
我来到齿轮厂门前一棵柳树下休息,那里一拉溜摆着五具尸体,三具尸体是大人,两具是小孩。
在最前面大人的一具尸体上,用石子压着一张纸,纸上用铅笔写着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看到这封信的叔叔阿姨:
我受伤转外地了,帮我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埋了吧。
谢谢了!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转到哪里去了?你回来以后怎么办?
无数问题在我脑海里滋生,没有答案,泪水在我眼眶中无声的滑落。
拦了好几辆车,终于又拦到一辆运尸的军卡。
我给开卡车的小战士看了那封信,他二话没说,朝车上挥挥手,又下来两位解放军战士,没用两分钟,五具尸体就被抬到车斗里。
那封信装进了小战士衣兜。
孩子,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在这个下午,让你的信和你家人一起,永远长眠于地下吧。
再往前走,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已变成废墟的家,看到夕阳下,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孩子,你回来就好,可千万别伤心啊,你看,这一地的死尸,哪个不比咱家严重啊,咱五个小家,没了两个,算是好的了……”
我上面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如今,大姐却走了。让我没想到的是,7月27日火车站和大姐的那一面,竟是生离死别。
我父亲没的早,大姐为了这个大家庭,28岁才结婚。
大姐也是被军卡拉走的,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埋在了哪里。后来,我听说郊区的塌陷坑那里埋了几万人,我上那里去过几次,烧过几次纸。
2008年底,地震遗址公园建成后,我每年都去那里祭奠。
那里有四组长500米的纪念墙,上面镌刻着罹难24万同胞的姓名。
纪念墙墙高7.28米,代表7月28日,墙体距水面19.76米,代表1976年。
24万逝者名字的雕刻者之一的孟庆江说:“建设地震纪念墙是唐山人的特定需求,它给地震遇难者找到了家,这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名字,能够让老百姓面对面与逝去的亲人交流,表达思念情感。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这就是我做这件事的全部意义。”
像去唐山纪念碑广场一样,每次到这里来,我也是轻轻的来,再轻轻的走。
我不敢直视那一个个用刻刀雕出来的名字,因为,那里有我亲人的亡魂。
同样,我也不敢直视那些极力压抑悲痛的悼念者,因为他们的眼中同样装满泪水。
我怕,我这如七月暴雨般的泪水倾盆时,惊扰到天边素裹的云。
(注:本文主人公张庆洲,1959年出生,笔名晓洲,河北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