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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回望、思念、追忆上世纪八十年代,越发成了一股潮流,有些人因此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有些人则背负前行迷失方向……
撰文 | 姚峥华
看王安忆新书《仙缘与尘缘》,其中有文章《同一个时代之中》(2013年9月的一篇发言稿)写到,想起多年前参加青创会的情景,那是1986年末或者1989年初。开幕之前,在工人体育馆举行一场文学晚会,总导演是张辛欣。
“记得开场部分是三代作家亮相,第一代冰心先生以一束追光象征性地到场,接下来是张洁,她可说最早恢复个体在文学里的合法地位,开启新时期文学又一重帷幕。
第三代的代表,就是我们中国作家协会的铁凝主席,她是知青作家中间最年轻的一个——晚会中,而知青作家则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
张辛欣立马回复,“晚会名称是‘我们·你们’。我转你节目单。把那时候主流作家基本‘一网打尽’,写了一个‘唯一的夜晚’长文,讲节目制作以及背景,放在李黎(江苏文艺出版社编辑)那儿。”
旋即她发来两张截图,一是当年晚会的海报,一是详细的节目单。
黑底红字的海报,背景虚幻的剧照,上下对角赫然手写体“我们·你们”和“we and you”,底下印着“文学之夜·北京·86”,颇有视觉冲击力。主办方为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文艺报、体育报。总导演张辛欣。
▲“文学之夜·北京·86”海报
当年张辛欣红得发紫,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她,已发表了《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以及《北京人》多部作品,分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导演。
张辛欣担任“文学之夜·北京·86”总导演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后来得知,她也是这台晚会唯一的编剧。只不过两年后奔赴美国“流落”至今的人生轨迹,则是连张辛欣本人也料想不到的。
又是1986!
有人说,1986年衔接起“五四”运动启蒙精神的衣钵,把时代推向了一个新启蒙的历史时期——继1985 年中国大陆的“文化热”拉开序幕后,各种新思潮新流派新作品接连涌现,造就了自“五四”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文化反思运动。
▲“文学之夜·北京·86”节目单
在“文学之夜·北京·86”节目单中,柯云路、孔捷生、张抗抗、陆星儿、钱凝、叶辛、梁晓声、阿城、王安忆、韩少功、贾平凹、张承志等大批作家春笋般冒出,也正是这一年,崔健登陆工体,首唱《一无所有》宣告了摇滚乐在中国正式诞生。
这些似乎侧面见证了这一年份的重要性与其独特的历史地位。
手头张辛欣的节目单,保存完好,三十年前老照片泛黄的岁月痕迹并不明显。展开细看,共分五个部分。
一是序曲,主题为“不断地诞生”。作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出场人员有冰心、张洁、铁凝,代表三代人。也就是王安忆说的冰心先生以一束追光象征性地到场,接下来是张洁开启新时期文学又一重帷幕,第三代的代表是铁凝。
如今看来,三十年前这三代的文学代表遴选得相当靠谱,不但在当时具有历史代表性,现实权威性,也颇有发展的前瞻性。
为何选的三代人物都是女性,与总导演张辛欣的女性视角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
▲冰心、张洁、铁凝
接下来,第一章主题“我们共同参与!我们共同创作!”口号式的铿锵有力,似乎向世人宣告“我们”是一个群体,“创作”是根本实质,与其他无碍。
代表作品有刘心武的《5·19长镜头》,还有理由的《倾斜的球场》。当然,出场人物便由这两员大将担纲。当改革叙事开始取代革命叙事时,这些实验性的作品变得举足轻重,所作出的选择也透露着一定的意味。
第二章开始和缓起来,主题为“在今夜,一起漫步”。第一例作品是黄宗英的《小木屋》,第二例作品是张承志的《黑骏马》。他俩为何集结到一起,也是一个待解的疑问。
这一章节中,又涎生出三个小环节,第一环节是“诗人和他(她)的诗”,有白桦的《情思》:“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没有被污染的地方/出发……”有舒婷的《童话诗人》,还有杨炼的《诺日朗》,分别由诗人们上台演绎。
第二环节是“战争与和平,昨天与今天——军人作家们”,出场人员多了起来,有伍修权、李存葆、钱钢、刘亚洲、李延国、唐洞、乔良、朱苏进、崔京生、袁厚春、海波、何晓鲁、丁小琦、陶斯亮。
这些军旅作家如今已各奔东西,近期见过的有钱钢老师,他自《唐山大地震》后辗转各地,目前任教于香港。我曾于2017年元旦后在广州中山大学聆听了他两场讲座,所获匪浅。
第三环节是“朋友,你有过同样的经历吗?”,出场人员同样众多,柯云路、孔捷生、张抗抗、陆星儿、钱凝、叶辛、梁晓声、阿城、王安忆、韩少功、甘铁生、贾平凹、张承志。
这些名字如今听起来都如雷贯耳,撇开官方身份,个个算文坛翘楚,各领风骚。
▲王安忆、史铁生、王蒙
王安忆便在这一环节上场。史铁生也未曾缺席,他写下了名句:“任何时候都不必把责任推卸给历史。历史承担了责任又怎么样呢?以后的路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去走。”印到了节目单上,掷地有声。
三十年后王安忆在文章中不忘写到,“史铁生,在那个文学晚会上也没有到场,他觉得坐着轮椅上台也许挺有舞台效果,但这样的戏剧性,不合乎他的也是文学的本意,所以只是播放了事先的一段录音,他的话我还记得,意思是历史承担了责任,路还是要我们自己走,(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一个批判和反思的年代,他提出了自己的责任。”
这个环节中,压轴的是王蒙上台诵读作品《青春万岁》。查王蒙年表,1986年当选中共中央委员,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1986年6月任文化部部长。
晚会第三章“当代的故事”,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真实的故事”,由刘宾雁出场演绎他的作品《银幕以外的故事》,第二部分“荒诞的故事”,谌容朗诵作品《减去十岁》。
接下来,尾声:是火,是爱,是希望……
以今天的眼光看,各环节上下之间看不出承前启后的逻辑关系。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重要作家都基本囊括了。
一张薄薄的白底淡纹的节目单,似乎满满地承载了中华文化的继往开来。时任文化部长出席并上场亲自演绎,可见当时官方之重视及认可。
好一场文化盛事。
▲张辛欣在深圳参加活动
时隔三十年后张辛欣所写的“唯一的夜晚”长文,会讲述什么,无从知晓,估计会是一本书的容量。不过,她能够在一两秒内把两个图片发过来,说明这个历史文件离她很近,触手可及。
尽管远离体制久矣,面对那一晚,她的回忆还是瞬间复活:“天下哪有作家群做一戏剧之夜的?作家是多自恋以为没有第二的人……”,行文风格就像面对面说话一样快速直接有力,完全是张辛欣派头。
这场晚会注定会有很多故事,其背后的寓意和影响,只有张辛欣“唯一的夜晚”能透露点什么。
每个人都年轻过,现在的张辛欣调侃起当年盛名之下的张辛欣,嘴下不留情面。
那一年,张辛欣33岁,王安忆32岁,铁凝29岁,史铁生35岁,韩少功33岁,张抗抗36岁,陆星儿37岁,张承志38岁,贾平凹34岁,叶辛37岁,梁晓声37岁、阿城37岁、孔捷生34岁、路遥37岁、钱钢33岁……
这一连串数字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老天显灵,放一起不得不令人咂舌。
处于三四十岁盛年期的实力派作家,一起扎堆涌现,齐刷刷出现“在同一地平线上”(张辛欣作品,1981年发表于《收获》杂志第六期)。
那真是一个充满希望、活力的年代,各种文学创作式样、思潮、流派随着思想启蒙争先此起彼伏。
▲张辛欣美国书房一角
对于1986年,王安忆有着更重要的记忆,她写道,“那一年的青创会,晚宴之前,有人领我去见萧军先生,在场的还有骆宾基老师。”
“重要的不是和老师们说了话,又得了他的签名本,而是面前的人,是和萧红共同生活,互相参与命运的人,是亲耳聆听过鲁迅的教诲,扶过先生的灵柩的人,是‘五四’新文学发轫的亲历者……和萧军先生面对面,分明是在经历着一个历史。”
三十多岁的王安忆、张辛欣们,面对萧军、骆宾基他们,似乎有了一种文学上的承前启后,连接“一个历史”,创造着同一种传统……
她因此深刻地体会到,传统并不是在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形成的,它不止是一本或者几本书,而是一脉思想,‘读着长大’的应该是更久长深远的作家和书,比如曹雪芹、比如托尔斯泰、比如鲁迅,“那也是我们正在读着并且成长着的。”
▲作者与张辛欣
此番经历,感同身感。那年台北遇朱天心,我们一路走一路聊,从下午到晚上,从淡水到台北,从捷运到夜风下的烧烤……忘了签名,忘了拍照,忘了提问心中的疑惑。
是的,重要的不是和朱天心在一起,而是走在身边的这个人,是台湾作家朱西宁翻译家廖慕沙的女儿,是至今争议不断的胡兰成的学生,是台湾中生代作家朱天文的妹妹,是学者小说家翻译家唐诺的夫人,是台湾文化标志式人物詹宏志、小说家张大春、出版家初安民等等一众人物的好友……
她有太多的标签,更重要的是她勇于反思历史,敢于直言,以文学针砭时弊,不向世俗低头。
回深圳后,我在书里写着:“台湾的捷运行车速度并不快,我却似乎穿越时空,连上了一段厚重又绮丽的历史。这趟时空列车,一头是鲜活的朱天心,明眸皓齿。一头则从民国时期的张爱玲、胡兰成、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朱西宁、朱天文及‘三三’们……这些原来只在书本上看到的名字,纷纷来到了面前。”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河西学院贾植芳纪念馆。“因了‘七月派’作品,因了陈思和、李辉,我脑里子看到的贾植芳便是陈思和、李辉的贾植芳,我脑子里记得的胡风就是曾经与贾植芳过从甚密的胡风,我脑子里记得的鲁迅就是曾经教育过胡风的鲁迅……”如此连接着,现代文学历史便在眼前徐徐展开。
同样的场景,长沙钟叔河先生的“念楼”里,北京朝阳区八里庄牛汉先生的寓所内,董桥先生为牛津读者签书的香港书展上,上海陕西南路黄裳先生的客厅中屡屡出现过……
重要的是陈思和教授说过,现代文学是一条河流,我们不过是这个河流里面的一块石头……从中可以感受到这个传统在身上流淌过去。
▲张辛欣1988年至1991年的日记
一些人进了天国,一些人离开了故国,一些人远走了他国,包括晚会总导演及编剧张辛欣。
还好,她把资料存留了下来,海报、节目单,以及,与她一起“流落”多年的日记本……她告诉我,她用了整整一个早上重温了1988年至1991年的日记。
在发过来的图片中,我看到日记中夹了很多小黄条,像是记忆的符号,一个个节点根植于张辛欣内心深处,无法逾越。
点开张晓舟执导的MV,北京清朗的天空下,夏冬(歌手)歌声的悠然澄澈,周凤岭(歌手)假腔直入骨髓的干净,在涤荡心胸的箱琴、口风琴带动下,画面展现出了一席撕裂般的静谧与空灵般的唯美——《北京1986》。
一首歌,悄然穿越回一个年代。在一只专业的耳朵里,它或许稍嫌单薄,却是一剂个体的声音,划破苍穹,努力去完成一次纯粹的精神的回归。
画面结束时出现了很多摇滚大腕,崔健、张蔷、老狼、沈黎晖……他们纷纷谈论各自的1986年,宛如眼前,未曾走远。
这些年,回望、思念、追忆上世纪八十年代,越发成了一股潮流,有些人因此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有些人则背负前行迷失方向,更多的是通过怀旧、回想、发酵、放大,尝试以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内心底里对成长的缅怀和逝去的眷恋,试图对已然失控的当下的虚无和对未来无从感知的渺茫做一次自我挣扎……
或许,包括我们自己。
▲张晓舟“北京1986”海报
从这一层面上,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对传统的一脉相承?
或许,传统的建立本身没有一条界限;或许,传统意味着坚守、发展及传承;或许,传统更是由一批一批人前赴后继接力而成。
把张晓舟拍的周凤岭《北京1986》MV发给张辛欣,附上一句:这个算不算是对1986文学晚会的精神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