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朝先:关于当代南曲曲谱与韵谱的适用规范问题
作者简介
高朝先,笔名白墨,赣鄱八旬老者,致力古体诗创作与研究四十余年,有《植墨楼诗稿》及《南散曲概论》《南散曲研究文集》等专著。
关于当代南曲曲谱与韵谱的适用规范问题
高朝先
曲谱,又称曲牌,即散曲曲调格式,内容包括隶属宫调、四声格律、用韵规则,以及相关特定要求等,不同曲调有不同的曲牌规范;韵谱即韵书,既作用于韵,又作用于律,与诗、词有韵谱一样,散曲韵谱是专供散曲创作使用的韵书。
无论南曲、北曲,都有它们各自传统的曲谱和韵谱,“按谱填词”和循声押韵是散曲创作的两个基本原则,违背或抛弃这两个原则,就沒有散曲,或者叫沒有创作;无论曲谱或韵谱,又必须遵循传统规范,离开或违背了传统规范,就不叫传统意义上的散曲,也同样没有创作。当代南曲曲谱和韵谱应依怎样的规范?笔者根据多年来的南曲研究,并联系当代诗韵讨论情况,谈谈自己的看法。因为连带关系,当然也说到北曲。
一、当代散曲曲谱和韵谱应用情况如何?
在当代诗词复兴中,散曲创作起步较迟,南散曲创作尤为稀少,从曲谱和韵谱应用总体情况看,除规范不一,各行其便外,还多见以“新谱”、“新韵”为创作要求。可以说,无论北曲、南曲,当代曲谱和韵谱应用都谈不上规范。
北曲方面:当代北曲曲谱应用,有《元曲鉴赏辞典》附录中的《北曲曲谱简编》、郑骞编《北曲新谱》、唐圭章编《元人小令格律》、萧自熙编《散曲格律》、杨凤生编《散曲小令格律》等,基本都是现代人著作,或经当代人整理或改编。我们不是说现代人不能编曲谱,而是说,在曲体文学流传至今已呈渐行渐远历史环境下,无论从对曲学原理的理解,还是对制曲、识曲的认知程度,以及社会创作氛围说,现代人总还是不及古人的。无论南曲、北曲,古人都有许多有成就的曲谱流传,为什么不可以他们的原汁原味,作为今天的应用规范呢?明朱权著《太和正音谱》,就是一部很全面的北曲曲谱,却不见有人提及。笔者不是泥古非今,得用事实说话。现代人编曲谱,大都是就曲谱编曲谱,好一点的是将别人的馍放在蒸笼上再充点热气,差一点的则多为东拼西凑而称个人“专著”,其中有无自己的“创作”自然也未可知,似此为范,定会导致曲调讹传和有失体系性是必然的。如郑骞的《北曲新谱》,其“新”何在?是以自己的制曲相对古曲而称“新”,还是以拼凑他谱而称“新”呢?“新”要新得“靠谱”,得经一定实践检验。郑骞于新中国成立前移居台湾,《北曲新谱》是他1973年所作,可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海峡两岸都极少有散曲创作,有谁知道和认定《北曲新谱》就胜过古谱?还有现代人对元曲认识存在差异问题,如杨凤生《散曲小令格律·前言》有说:“曲有南曲与北曲之分,所谓‘散曲’纯指北曲而言。”散曲真的“纯指北曲”吗?如此偏见,能让人相信他的曲谱“靠谱”?
至于韵谱,北曲用《中原音韵》是沒有说的,因为自古至今,北曲就只有这么一部韵书;南曲因少见创作,韵谱问题反映不突出,一般都称“借用”《中原音韵》,但对于何为“借”,有没有必要“借”,却未毕说得清楚。
二、如何认识散曲曲谱和韵谱的规范性?
什么是规范?规范就是准则,是对公众行为既具有指导意义,又具有约束意义。艺术准则反映艺术规律与艺术本质,是经长期公众实践的约定俗成,散曲曲谱和韵谱反映散曲的艺术规律与本质,是因为它们在历史的传承中不断完善和陈陈相因才成为规范,这里的“约定俗成”和“陈陈相因”,就是古人的公众认知和检验。今天的散曲复兴才几天,我们对古代散曲或许连皮毛还没摸着,就能经随意改造而称“范”吗?如何认识散曲曲谱和韵谱的规范性,笔者认为至少要考虑如下几点:
第一,散曲的本质属性是曲。散曲是元曲的一种类别,元曲的本质属性是曲,散曲的本质属性自然也是曲,是曲就应当考虑曲牌的音乐性。散曲流传到今天,尽管已失去了演唱方面的音乐性,但表现于曲谱中的音乐性还是存在的。例如,曲谱中的“宫调”,有人认为是多余的,应当去掉。殊不知,宫调是散曲沿袭古代音乐的成因所在,古代音乐由七声、十二律“旋相为宫”而有不同宫调,又因有不同宫调而有不同曲调,因不同曲调而有不同曲牌,不知宫调,何谓曲牌,不知曲牌,何谓创作?说曲牌中的音乐性,不仅表现不同调式的不同音乐旋律,而且更有不同宫调表现的不同“声情”。声情是音乐中喜怒哀乐的声色表达,有如今天的音乐,你能用悼念亡者的哀乐,去祝福人家的寿庆吗?当然不行。关于散曲中的音乐性,不仅散曲作者要知道,曲谱编订者尤其要精通,这是不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当代有人仿照近体格律形式,将散曲格律的“四声”改为“平仄”二声,名曰“创新”,实际上是改变了散曲的音乐属性,把散曲仅仅看成是一种“古体诗”,在诸如此类的盲目性中,能有曲谱的规范性吗?
第二,散曲与古代戏曲的关联。元曲分南北二曲,南北二曲又各分剧曲与散曲,表现于舞台演唱的称剧曲,表现于案头文学的称散曲。因为散曲与戏曲同源同体,论曲谱不能不管其与戏曲的关联。比如曲谱分小令和套数,南曲还有“引子——过曲——尾声”三步体曲组,都是与古代戏曲体制一脉相承的。再如散曲为什么有衬字?衬字的起因,就是南戏演员演唱时,在曲调板腔外添加的语气助词,是与占板腔的“正字”相对照而成其为“衬”。还如南曲为什么有“入代三声”?即入声可以代替“平上去”三声使用,是因为南戏板腔带来演员演唱时的吐音徐疾变化而有见。明王骥德在其《曲律》中说:“大抵词曲之有入声,正如药中有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声字面不妥,无可奈何之际,得一入声,便可通融打诨过去。”清代徐大椿也说:“盖入之读作三声者,缘古人有韵之文,皆以长言咏叹出之,其声一长,则入声之字自然归之三声”(《乐府传声•入声读法》)。是说入声字出声急促,且声音低哑,其刚吐字出声时,尚作入声,一旦出声后,便转为三声。凡此种种,如果不知道与古代戏曲的关联,或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戏曲,不说难有曲谱规范,恐怕连识谱都很困难。
第三,散曲格律沒有“可平可仄”。当代编订的曲谱,多半都有用“中”、“+”等标志以示“可平可仄”现象,笔者还亲耳听到一位学者说:“沒有‘可平可仄’不算规范创作。”这种“唯‘可平可仄’论”是错误的,是有违散曲艺术规律的,因为散曲声律讲的是四声,不是“平仄”二声,沒有“平仄”二声之说,又何来“可平可仄”?南曲沒有,北曲也沒有。这里以南曲为例,因为“南力在板”,南戏的严格板腔,以及声腔的“依字传腔”,决定了唱腔中的一字一声,都必须受腔格和板眼限制,只能遵曲律规定,根本无法“可平可仄”。如明代曲学大家王骥德《曲律》有云:“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唯有入声“施于平上去之三声,无所不可”(李昌集《中囯古代散曲史》第132页)。平声尚要分阴阳,仄声要分上去入,连都是仄声的“去上”或“上去”都不能任意颠动,何来“可平可仄”?还有依谱填字方面,也不可妄增一字或妄减一字。因为一字增减,关系一格,南曲中常有因一字增减,致一曲牌变成另一曲牌现象。散曲的填字方法,是如《南曲九宫正始·凡例》有说:“大凡章句几何,句字几何,长短多寡,原有定额,岂容出入?自作者信心信口,而字句厄矣;自优人冥趋冥行,而字句益厄矣。”古人治学是十分严谨的,曲谱一成规范,即是格律依据所在,岂容随意“可平可仄”和任意标新立异,“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就是其中的道理。
三、当代南散曲创作应依怎样的曲谱和韵谱?
(一)曲谱:
笔者认为,当代南曲曲谱当以《南曲九宫正始》为规范。理由如下:
其一,《南曲九宫正始》是自有南曲以来南曲曲谱集大成者。关于南曲曲谱,历史上有过多种,最早南曲曲谱为元代天历(1328—1330)年间刊刻的南曲《十三调谱》和《九宫谱》,入明后,有蒋孝的《旧编南九宫词谱》,蒋谱后有沈璟的《增定查补南九宫十三调谱》(又名《南词全谱》),以及沈自晋编《南词新谱》、冯梦龙编《墨憨斋词谱》、张大复编《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调南曲谱》、查继佐编《九宫谱定》、王奕清等人合编《钦定曲谱》、吕士雄等人合编《南词定律》、周祥钰等人合编《九宫大成》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些曲谱都不及《南曲九宫正始》。以沈璟《南词全谱》为例,这是明代最享盛誉的一部南曲曲谱,但《南曲九宫正始》在收其规范性过程中,却发现和指出了沈谱许多方面的缺陷和错漏。《南曲九宫正始》采有南曲以来至清初各种南曲曲谱之长,同时比对和参校了上古曲谱及历代教坊大曲,是难得的“通古达今”之作。
其二,《南曲九宫正始》的严谨编订无人能比。《南曲九宫正始》全名《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参看2008年黄山书社出版俞为民、孙蓉蓉编清版《南曲九宫正始》),共选收南曲曲牌1153支,分别归隶于九宫、十三调内。编订方法以南曲“引子——过曲——尾声”体制分宫按调编排,做到宫注声情,调列多格,曲调名下注有板数及曲调衍变情况;无论正格、变格、前腔、换头及犯曲,多精选宋元南戏著名范例,并逐字注明四声;曲调后附有对范例用律优劣点评和与他谱的勘误举例;范例中凡用衬字,均有不同字体可辨,“入代三声”处皆有原声备注,等等。说其严谨态度,有如该谱“凡例”与“臆论”所列,有“精选”、“严别”、“论备格”、“论定韵”、“论审言”、“论用字”、“论增减”、“论句读”、“论核实”、“论检讹”、“论寻真”等作者自定规章共17条,表现《南曲九宫正始》求真“务去非从是”,严别“务祈审音而正律”,其谓之“正始”,是一正其律,二正其源,力求正统、正宗和规范,是古今治学至严极少者之一。
其三,《南曲九宫正始》表现的生死相托呕心沥血精神不灭。《南曲九宫正始》为明末清初钮少雅、徐于室合编,却属二人生死相托,矢志不渝的精彩人生写照。作者徐于室(1574-1636),松江华亭(今属上海)人,明嘉靖大学士徐阶曾孙,一生未仕,只“风流蕴藉,酷好音律”。天启五年(1625),徐于室得元天历《十三调谱》与《九宫调》,一年后,复得明初选词《乐府群珠》,意欲据此编撰曲谱,又恐一人所见有限,欲而复止,后闻钮少雅之名,便招其共编《南曲九宫正始》,但谱未成而卒,由钮少雅完成。
钮少雅(1564-1661?)号芍溪老人,长洲(江苏苏州)人,自幼嗜好戏曲,善音律,精昆曲,长期担任曲师教曲,有当时“律中鼻祖”之称。钮少雅年青时曾专程求学于魏良辅,因魏病故,未成愿,又从魏弟子张五云、吴芍溪学曲。六十岁后,偶得曲谱《骷髅格》。《骷髅格》是一部上古曲谱,汉武帝易名《蛤䗫贯》,唐玄宗易名《歌楼格》,又曰《词舆》、《词林说统》。钮少雅正欲据此重新编订南曲曲谱而闭门谢客,不期有徐于室相邀共编。崇祯九年(1636)春,徐于室卒后,该曲谱由钮少雅一人编订,至崇桢十五年(1642)“始得脱稿,然未尽惬心”,又细加修改,直到清顺治隆武三年(1646)最后定稿,时钮少雅已八十八岁,前后历时二十四年,九易其稿,终不负徐于室之托。《南曲九宫正始》融注徐于室、钮少雅二人终身心血而成就,能不让人敬佩之至!
其四,《南曲九宫正始》为迄今无再有出其右者。应当承认,凡曲谱皆有后来者的不断创作和添加,但那都是善古音律者所为。《南曲九宫正始》后当然也有善古音律者,也可以有新添曲谱或重新编订。但历史事实是,南曲产生于南宋初期,至明代勃兴而鼎盛,也只在明代,南戏遍传全国各地,南曲理论呈百家争鸣之势,理论述著难以计数,无奈入清后南曲本真渐行渐远,说其艺术,只成传统,查清以来曲界继承人物可谓有之,就曲谱论,最有成就者莫过于吴梅,吴梅有《南北词简谱》,却又是一部怎样的曲谱呢?
综上所说,欲寻当代南曲曲谱,无论就年代靠近,还是论成就最高,除了《南曲九宫正始》,实在再无其他。
(二)韵谱:
关于韵谱问题,明代有一种说法叫“北问中原、南宗洪武”,即北曲用《中原音韵》,南曲用《洪武正韵》。这种说法是明代就《中原音韵》发生争议中提出来的,有一定历史性,却不能反映历史用韵全貌。南曲始用“约韵”(即沈约“四声说”),《中原音韵》产生后有用《中原音韵》,《洪武正韵》出又二者兼用,从清代至民国,南北二曲基本上都用《中原音韵》。为说当代南曲韵谱的规范问题,这里得分别说说《洪武正韵》和《中原音韵》。
在一定意义上说,南曲韵谱可以《洪武正韵》为规范。《洪武正韵》是明王朝建立后,为隔代传承汉字传统正音,由明太祖朱元璋亲自主持修订的一部韵书。说其“隔代传承”,是因为元人入主中原后废止了科举制度,文人学士再无继承传统声韵的必要,加上北杂剧的勃兴,又以“大都语音”取代了汉字正音,也就是说,元一代基本上是沒有了汉字正音的传承。《洪武正韵》的修订和推行,是对元代取消汉字正音的拨乱反正,并由此促进了南曲在明代的勃兴和成为明一代文化主流。但《洪武正韵》只用明一代而终,原因是清灭明后,南方“反清复明”思潮不绝,致清王朝一面用中原文化“以汉治汉”,一面又采取多种手段限制汉文化发展,包括“文字狱”、“言论罪”等,都是清王朝“仇明”政策的产物。《洪武正韵》虽说是文人学士陶治情怀的行文工具,却在继承中原文化方面影响巨大,并且继续发挥着潜移默化作用,所以清王朝从一开始便颁令禁止使用《洪武正韵》,且百般进行诋毀和破坏,包括污蔑《洪武正韵》“不能行于天下”,不准入《四库全书》等,从而使《洪武正韵》自清以后再无翻刻刊行,从此也就再难见到《洪武正韵》。笔者在撰写《南散曲概论》过程中,寻得《洪武正韵》原版,并附录于书后供读者参阅。
关于《中原音韵》,前面有说到当代南散曲创作有“借用”《中原音韵》的话题,为什么要“借用”呢?《中原音韵》本来就是南曲韵谱的一种规范,只是较长时期以来,人们总以其“入派三声”和“阴阳上去”为由,说《中原音韵》是为北曲而作,只能为北曲所用,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事实上《中原音韵》是“既通北,又通南”,请看以下事实:
第一,周德清为什么作《中原音韵》和有“阴阳上去”四声?周德清作《中原音韵》,事起北杂剧于元末走向衰亡,周德清参与了当时有一批剧作家掀起的北杂剧“救亡”运动。因为杂剧无理论,更无韵书,兴于元初的北杂剧,只以元“大都语音”进行创作,周徳清作《中原音韵》,是从整理和归纳元以来杂剧作品入手,以“关、马、郑、白”等“前辈佳作”为范,又因“大都语音”在汉字四声中沒有入声,只有“平上去”三声,周德清只得“独将平声分阴阳”(注:汉字“平上去入”四声都可以分阴阳)而成“阴阳上去”四声,这就是《中原音韵》和“阴阳上去”的由来。正因为周德清的如此做法,致《中原音韵》在明一代反对之声不绝,以至说《中原音韵》是“夏虫、井蛙之见”、“不过为胡人传谱”(明徐渭《南词叙录》)。
第二,为什么说《中原音韵》“既通北、又通南”?说《中原音韵》是“为胡人传谱”是有失公允的,对于《中原音韵》的客观评价,我们应当从两个角度来认识,一是事出有因的初衷,二是成书后的最终呈现。周德清订《中原音韵》初衷是为北杂剧“救亡”,自然要为北杂剧确立声韵规范,所以有其“入派三声”和“阴阳上去”所为;但成书后又有另一方面呈现,即“入派三声”又“入声单列”,更设有“侵寻”、“监咸”、“廉纤”三个闭口韵部,要知道,北曲是没有闭口音的,这是典型的南方语音,是专为南曲设立的,周德清如果不想“通南”,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如果真能细究《中原音韵》,我们还能发现,周德清订韵的真正前提,不只在“既通北,又通南”,而是为“中原”立韵。说其表现,一是书名冠之“中原”,“中原”意在“华夏”,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二是《中原音韵》所依基础语音不是杂剧所用的“大都语音”,而是河南、河北一带的“中州韵”,“中州韵”在当时是各地“通行语音”,也是意在“中原”;其三,周德清是南方(江西高安)人,是元末著名文学家和戏曲作家,是北宋词人周邦彦的后代,是著名理学家周敦颐的六世孙,如此文学世家出身,周德清会背叛千古传统汉字正音?何况当时南曲正走向兴旺,北曲几乎被南曲“唱讹”。问题只在当代总盯着“入派三声”和“阴阳上去”,不但不认为《中原音韵》一样“通南”,而且多借此否定南曲,不说学识问题,至少是对周德清的良苦用心完全没有理会。
第三,历史以来南曲多依《中原音韵》。尽管在明一代沒有停止过对《中原音韵》的争议,但自《中原音韵》问世以来,包括明代在内,直至民国,《中原音韵》都为南北二曲通用,明代“传奇”(即南戏)传承至今的许多唱本遗存,就多见《中原音韵》。说《中原音韵》只适用北曲,不适用南曲,反映的只是我们自身的认知浅陋,除此还能有什么?
凡传统文化都必用传统方法来继承,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从这一原则出发,当代散曲曲谱与韵谱的适用规范问题,当然也是传统意义上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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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平水韵”的几点新认识
高朝先
近期网络上又有人谈到取消“平水韵”问题,原因还是老生常谈的不适应现代语音。记得本世纪初,就因这个话题引发过“声韵改革”的讨论,几经争议后,只以新旧韵“双轨并行”作结。也许是生命周期率原因吧,毕竟一代人过去了,后来者又遇上了“老问题”。不过,忆迷途虽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相信人们对“平水韵”一定有更多不同看法。笔者从事诗词创作与研究已40多年,本文就以自己的体会,谈谈对“平水韵”的几点新认识。
一、语音变化不是问题的根本。说“平水韵”不适应现代语音,包括笔者当初的认识,可以说是所有对“平水韵”不看好的一致理由,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理由。但这种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或者说是错误的。为什么?其一,真懂诗不会“唯语音”论“平水韵”。因为诗是艺术,语音只是一种习惯。艺术有艺术的属性和特征,“平水韵”反映的是我国古体诗的声韵规律和规则,少数民族诗人能用“平水韵”写古体诗,国外华侨乃至外国人也能用“平水韵”写中国诗,说明真懂诗者只会认诗的艺术规则,不会因语音不同而坏规则的,何况语音差别自古就有,古人正是为了统一诗的语音而创立韵书,语音天天在变,总不能天天要改变韵书吧。其二,不能“唯普通话”论“平水韵”。今天人们所说“语音变化”,很大程度上是以普通话标准论“平水韵”的,甚至有说诗词声韵必须服从普通话和与普通话保持一致,这种说法就太离谱了。普通话是什么时候有的,诗词是什么时候有的?以今日普通话改造千百年来的艺术,那还有艺术吗?艺术是艺术,普通话是普通话,它们之间是沒有服从与被服从关系的。历史上从孔夫子教学到今天的语言交流,不知有过多少“官话”(即“普通话”),却从来沒有过因“官话”改变艺术形态的事。今天国家推行普通话,目的是为利于区域交流和政令畅通,也从来沒有说过一切艺术都必须改用普通话,相反还要求各地传承方言土语,留住乡愁,还有京剧及各地方戏曲等,它们都依旧使用各自的传统艺术语言更是有力证明,诗词界为什么要独作多情呢!其三,不能盲目反对“入声”字。不少人是因为现代汉语沒有入声而反对入声的,又因为“平水韵”采取的是汉字“平上去入”四声体系,所以不喜欢“平水韵”的人,实际上也还是不喜欢入声。可是,不喜欢入声的人又知道入声多少呢?汉字为什么有入声,现代汉语为什么沒有入声,入声在传统文化中有着怎样的特殊地位和价值?南方为什么有入声,北方为什么沒有入声,同样是北方的山西、内蒙等地,又为什么有入声?这些问题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更不要说至今大半个中国都保留有入声。沒搞清楚问题的来龙去脉就反对入声,那就是盲目性,而且不只是对入声的盲目,更是对什么叫诗的盲目。
主张取消“平水韵”的根本原因不在“语音变化”,但“平水韵”反映的与现代语音不适应却又是客观存在。如,“一东”、“二冬”明明同音,为什么要分成两个韵部,“十三元”中明明有多种读音,为什么又放在同一个韵部?包括“平上去入”与“阴阳上去”的区别等等,都是摆在初学诗者面前的实际问题。如何认识这一问题?站在艺术的角度,是缺乏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和认知;站在社会的角度,是近百年来诗词文化传承“断层”原因所致,确切点说,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对传统文化的排斥和抵制。新文化运动前,无论北方、南方,历史上长期沿袭的科举制度和民间私塾教育,在诗词创作和声韵传承方面起到了陈陈相因作用;新文化运动后,除民间一段时期尚保留有私塾教育外,其余一切都被淘汰了,直至上世纪80年代诗词复兴之初,除少数老前辈们熟悉一点传统声韵外,其余是沒有几个人不陌生的。但是,时间又过去40多年了,今天对于“平水韵”的认识,已经很少有人再说语音变化的不适,什么原因?那就是学习与实践的结果,是对艺术的敬畏和追求,习惯也就成自然了。
二、“平水韵”传承的是汉字传统正音。这一点,在当代是有很多人不肯承认的,但事实摆在那里,而且必将永远摆在那里,承不承认是你个人的事。
我们所说汉字传统正音,指的是汉字“平上去入”四声。说其为“传统”,是指它的从生发性到传承性;说其为“正音”,是指其数千年来的不变地位和科学价值。请看事实:其一,“平上去入”四声是从汉字一开始就有的,这是我们祖先的智慧;其二,自近体诗格律的形成,到包括唐诗、宋词、元曲在内声律艺术的无穷变化,表现了汉字四声的科学含量与价值;其三,自古以来凡讲究声韵的一切元典和经史,对“平上去入”四声的应用都不曾改变。事实无可改变就是正音,如此不算正音,还有什么叫正音?就声韵创立而言,先是南北朝时期谢眺、沈约等人发现汉字四声和创立“四声说”,这里的“发现”自然指本来的存在,不是后人的强加;后是隋代陆法言依据汉字“四声说”始有的《切韵》,这就是汉字正音的缘起。《切韵》以前也有韵书,如曹魏时期的《声类》十卷和《韵集》五卷等,因为那时还沒有发现汉字四声,所以《声类》和《韵集》不能成为规范正音,除此还能有什么?
具体说到“平水韵”,说其传承的是汉字传统正音,当然要看它的由来和继承。先来看什么是“平水韵”。“平水韵”有两个版本,通常所说“平水韵”,人们多指金人刘渊所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107韵),成书于1252年,因刘渊是平水(今山西临汾市)人而称“平水韵”;又有发现同是宋金时期王文郁编《平水新刊礼部韵略》(106韵),成书于1229年,也称“平水韵”,这里的“平水”是指王文郁的官名“平水书籍”。据考证,刘渊的“平水韵”已失传,现今流行的“平水韵”实是王文郁的《平水新刊礼部韵略》。因为王文郁与刘渊基本上是同时代人,成书相隔不过20余年,所以沒有人追究“平水韵”姓刘还是姓王。
再看“平水韵”声韵的继承。据史料反映,无论是刘渊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107韵),还是王文郁编《平水新刊礼部韵略》(106韵),二者都是依据宋代《广韵》206韵简化而成,而《广韵》的蓝本是唐代的《唐韵》,《唐韵》的蓝本是隋代的《切韵》,它们的一脉相承,就是沈约的汉字“四声说”。再往后推之,“平水韵”之后有清代戈载编《词林正韵》,还有清代的《佩文诗韵》、《诗韵合璧》等,但它们都是“平水韵”的翻版,或者几乎是无一字改动,直至今天,人们还是“诗用‘平水韵’,词用《词林正韵》”,如此的追根溯流,我们能不承认“平水韵”传承的是汉字传统正音吗?
在此,我们当然也应说到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而且还有明代的《洪武正韵》。元代为什么有《中原音韵》?那是因为元入侵后废止科举制度,一大批仕途无望的文人,为发泄心中不满,在宋杂剧基础上创造了一种表现恢谐讥讽特征的“北杂剧”演唱艺术,因为杂剧无理论,更沒有韵书,作家们只依元“大都语音”进行创作。北杂剧勃兴一时,却于元末走向衰亡,周德清是与一批剧作家为北杂剧的“救亡”才有《中原音韵》。《中原音韵》因北杂剧而有,又因“大都语音”无入声,无法按汉字“平上去入”四声记韵,周德清不得不“独将平声分阴阳”而立“阴阳上去”四声,所以后来有人说《中原音韵》是“夏虫、井蛙之见”、“不过为胡人传谱”而已(明徐渭《南词叙录》)。
说《中原音韵》“为胡人传谱”是不公正的。《中原音韵》冠之“中原”,“入派三声”又“入声单列”,意在既通北,又通南,作为南方人的周徳清,为此是赋予了良苦用心的。不过,在汉字正音传承的历史进程中,《中原音韵》毕竟是一个插曲,问题只在后来的史学家们,将“元曲”的桂冠独独赏赐给了北杂剧,北杂剧消亡后,今人不愿意查明真相,又附庸风雅地独以北散曲认“元曲”,在“元曲”的历史盛名下,加上现代汉语“阴阳上去”与《中原音韵》同为“大都”(今北京)语音,《中原音韵》便在当代被推崇到“文学+政治”的至高无上地位。
至于《洪武正韵》,本是因为元代废止了科举制度,且在元一代以“阴阳上去”诋毀了“平上去入”正音,明王朝建立后,在恢复科举制度的同时,朱元璋亲自主持制订了《洪武正韵》。《洪武正韵》隔代传承汉字正音,本是一拨乱反正之举,可是我们的一些专家学者,却又秉承清王朝“北尊南卑”理念,而且望“元”生义论“元曲”,极少有人关注明代的文化繁荣盛世,所以今人很难见到《洪武正韵》。
三、否定“平上去入”等于割断华夏千年文脉。任何民族的文化繁荣,都是有根基的,其中文字又是根基的根基,沒有文字,或者改变了文字,就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化,当然也沒有自己的文明。中国汉字不仅有着象形、标声、举义、会意的特点,而且具有文字自身的音乐特色,深藏了老祖宗的无穷智慧,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脊梁,是世界上任何拼音文字都无法比拟的。曾记否,在疯狂的外语热时期,一些人曾经断言汉字无法进入计算机,并且试图以某国拼音文字取代汉字,可是当有识之士发现了汉字“五笔字型”,中国计算机技术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普及到全国各行各业,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汉字的伟大。与发现“五笔字型”一样,当初沈约等人发现汉字“平上去入”四声,同样是划时代的壮举,到了今天我们又为什么要反对呢?要知道,中华五千年文明历史是缺少不了汉字四声的,因为是有了汉字四声,才有我国古典诗歌的定型,才有传世不衰的唐诗、宋词、元曲,才有中国戏曲及其他以声韵形式出现的各种语言艺术,也就是今日所说的灿若星河的优秀传统文化,其中一条重要的文脉,就是汉字“平上去入”四声,否定汉字“平上去入”四声,就是割断华夏文脉,就是抽掉民族文化脊梁,由此我们还能有什么“文化自信”?多年前,笔者曾经写过一篇《诗词格律应当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见《中华诗词》2014年第8期)的文章,本质上说的也是汉字“平上去入”四声,我们是应当倍加珍惜和保护的。
今天就“平水韵”说话,核心意义当然在于如何传承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单就“平水韵”而言,笔者的立场也不是说“平水韵”不能改,不能取消,只是在还沒有产生既能忠实传承汉字传统正音,又能比“平水韵”更接近现代语音的新韵书情况下,我们却不能轻言取消“平水韵”。近20年来,诗词界围绕取消“平水韵”问题,先后制订了《中华新韵》(十四韵)和《中华通韵》,可是效果如何呢?一个《中华通韵》,仅凭不适用南曲一点,就不能称“通韵”。这么多年来,全国有组织的350多万诗词作者,他们中能有多少人用“通韵”,绝大部分不还是用“平水韵”或《词林正韵》吗?即便是年青作者,他们通过自己的学习和实践,用“平水韵”也已形成习惯。包括笔者本人,虽然年近八旬,也沒上过一天私塾,对“平水韵”一样经历了从不适应到适应过程,今天的认识不只是可亲、可近,而且深感可敬,相信这是绝大多数诗友们的共同感受。说到新编诗韵,其实并不难,清代戈载编《词林正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的认识是,不必标新立异,不必追求权威认定,《切韵》、“平水韵”、《词林正韵》等不都是个人著作吗?更沒有必要依附于现代汉语规范,艺术就是艺术,传统艺术就从传统艺术出发。比如以“平水韵”为蓝本,按变化了的现代语音作个调整,既方便简单,又利于年青一代对传统正音的传承,可是这样的工作却沒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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