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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下面是两个小故事,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大致近似的两段境遇,竟可以表述的如此天差地别:一个如歌、如泣、如诉;另一个分明是控诉和呐喊,是程度不一样的伤和痛吗?不是,绝对不是。
我不知道,是直接的诅咒更让人动情,还是如歌的行板更能打动我们。
没有办法比较,这些都是不能直视的痛苦记忆。
许和平:我诅咒地震
地震前夕的27日夜里,我送走一个串门的朋友,回来已经是 12点多钟。夜空阴沉,不见一颗星。闷热难耐,没有一丝风。
生产队饲养的牲口,不时地发出一阵挣扎般的嘶鸣。狗也不时地掀起惊慌的狂吠。
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折腾了多久才昏昏人睡。又不知多时被妻的起动弄醒。
朦胧中,我看到妻在侍侯小女儿撒尿。妻面朝北坐在炕沿上,两眼下意识地盯住北窗。
忽然,她看到一片闪电似的强光,就一把推醒我,说:'看,那是啥,要下雨吧?'妻把地光当成了闪电。
我一骨碌爬起来,也看见了那种强光。我叫了声:'是地震!'
一说完,用我以没有过的果敢而迅速的动作,一把抓住大女儿,一手就去抓门拉手。可拉不动门。
我立刻明白,这是房架摇晃、门框变形所致。我果断地把一只脚蹬在墙上,用力一拉,我蹿出屋,拉起妻,跑到院中央。
这时,一阵似山呼海啸,似万马齐喑,似野兽嘶吼的怪叫声,从四周骤然响起。房屋墙院如在海啸中颠簸的船只,左摇右晃,扭曲变形。
我骑上自行车,飞一样疾驶。我要去唐山开平看望父母。
我家住的那栋楼,除西北角一块半间房大的墙壁摇摇欲坠,还没有最后倒塌外,其余部分早已经变成了碎石碎砖的废墟,水泥预制板粉碎断裂,横七竖八,犬牙交错。
楼南边是一片开阔场地。此时,已经挤满了从城里逃出来的人,我想,我父母他们可能也逃了出来,应该先去找一下。
从老家滦县宜安,到开平,足有70华里,骑车我只用了80分钟。
左寻右找,也没找到我家一个人。
我正急得火烧眉毛,忽然一个女人扑上来,大哭大叫地抓住我,我认出她是赵姨。
赵姨说:“和平,快去救你爸你妈呀!他们一个也没有跑出来呀!”
我的头皮轰地一炸,推开人群,跑到那堆高高的废墟前。 我边往上爬,边大喊大叫。“爸—— !妈—— !你们在哪儿啊!”“妹妹!你们在哪儿啊!”
无人应声。
我在废墟上爬来爬去,声嘶力竭地喊叫。终于找到了大妹和兰。
我听到她在几层楼板下“大哥快救我”的呼叫声。接
着,又听到了三妹和芸、二妹和香的哭救声。
我正扒砖搬石地抢救,又听到了妈妈和爸爸的叫喊声。
他们还都活着!我心中一阵惊喜,恢复了镇静,冲大妹二妹三妹的方位喊:“爸妈还活着,我得先去救他们。大哥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先忍耐一会儿吧!”
我听到二妹声音微弱地叫:“大哥,我受不了啦呀!受不了啦呀!”
只听得见爸爸妈妈的呼救声,却怎么也找不准他们的位置,碎石烂砖,水泥预制楼板,梁架、床柜桌椅,东一片西一团狼藉交错,混杂难动,比乱麻还乱百倍。
妈妈被碎砖石埋没,一根水泥柱子横砸在她的腰上,浑身是血,皮烂肉裂。
刘春梁、刘希明两位叔叔和他们的儿子来了,我们齐心合力下,终于救出了我妈妈。
妈妈被救出的第一句话就说:“快救你爸爸!”
爸爸的情况最惨。
他头朝下,一条小腿被两块水泥预制板斜夹住,身体倒挂在一个又窄又黑的深洞里。在夹住他小腿的水泥板上面几尺高的地方,犬牙交错地堆着五六块水泥预制板。
用尽力气和办法,只抠开了一个半尺多宽的小洞。
我欲哭无泪,心焦如焚,可又无能为力。
那几块水泥预制板足有10几吨重,又没有一件可用的工具,就像撼不动的大山!
爸爸已经被悬挂了10多个小时,再救不出来,生命难保。
这时,突然一阵“轰轰”鸣响。原来是刘春梁叔叔急中生智,跑到几里远的开平公社农机站,开来了一辆链轨拖拉机,并带来了几十米长的钢丝绳。
我们把钢丝绳拴住水泥板,用拖拉机拉,来来回回一个多小时,终于救出了我爸。
但,他已经死了。
他鼻孔、耳朵、嘴里呛满了粉尘。我不相信爸爸已死。抠出爸爸鼻孔和嘴里的粉尘,嘴对鼻地给他做人工呼吸,可是不管用。
爸爸再也没有醒过来。他身体内,那腔死亡气息却直呛我五脏六腑,使我一下子昏晕摔倒,狂吐不止。
爸爸的那条腿被水泥板夹断,露着白白的骨茬。除此以外,身上再没有重伤,他是生生被倒悬过久,憋死的。
爸爸属鼠,时年52岁。
救出爸爸,我去抢救妹妹们。
二妹和香再没有了声音,已经死了。
后来,大妹告诉我,楼刚一晃动,二妹就下床往外跑。刚跑到门口,楼就塌了。大妹说,二妹第一个听到了我的喊叫声,还对大妹、三妹说,这回咱们有救了,大哥来了!
后来,听到我说,先去救爸爸妈妈,还劝大妹、三妹别恨我,说我应该这么做。再后来,她又对大妹、三妹说,我不行了,实在坚持不了啦。告诉大哥,别忘了我……
大妹、三妹又叫她,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二妹属猪,1959年生人,死时仅18岁。
几天之后,我才从抗震救灾的解放军战士那里得知,他们抠扒二妹的时候,只见二妹两腿上翻,跟脊背砸压在一起。
十几个用特制塑料袋包裹的尸体,并排放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地震几天后扒出来的尸体,因天气炎热,都已经腐烂。虽洒上了药物,仍气味难闻。
好心的解放军同志问我:“你二妹的尸体就在这里边,是哪一个,我们不认识。你还看看吗?”
我呆呆地伫立了好一阵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是怕闻那种气味,那些日子里,整个唐山,每个角落的空气中都飘荡着那种气味。
我是不忍心看二妹那血肉模糊的惨状。
第二天,我又从那里经过,看到尸体已经被拉走了,不知被埋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傻子似地呆立在那里。我觉得干了一件不能得到原谅的混蛋事!我为什么没有最后看二妹一眼呢?
我是她的亲哥哥呀!
我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灼热的阳光烤着大地,空气 中充满了浓烈的尸体腐烂的气味,和各种消毒水的气味。
远处,一辆辆装满尸体的汽车奔向城外。
那些无人认领的或来不及认领的尸体,都被埋在几条几丈深的大沟里。分不清男女老少。扔一层尸体,撒一层石灰和消毒药水,再推上一层土。然后,再往上边扔一层尸体 ……
非常时期,为了避免大震之后发生大疫,不得不这么做。
我不知道豆蔻年华的二妹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大妹和兰被一块水泥预制板斜压在床上,没受多重的伤,只有左手臂被弯叠着,挤压在一起。那块砸住她的水泥板不能再拉,一拉,就可能挤碎她。只好用手扒,用大锤砸。
终于砸出一个洞。但床铺的铁架子,交错扭曲一团,挡住了洞口。
弟弟的一位好心工友找来了小钢锯。几个人轮流拉锯,
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锯断铁架子,把大妹救出来。
大妹是我家被砸压在废墟里7口人中,被救出后,唯一幸存的人。
大妹的左臂因挤压得过久,小臂和大臂如焊似铸交叠在
一起,不能打开,而且,肌肉血管已经坏死,需要截肢。
后来,她被送到沈阳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经那里的专家们想尽办法医治抢救,才终于保住手臂,只留下一条近2尺长、1寸多宽的大疤痕。
救出三妹和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6点多钟了。
她的两条腿都被水泥板压在床铺上。上身基本没有多少伤。我把她抱到下来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气。
她躺在我的怀里,冲我微微笑,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与欣慰。
她说:“大哥,要不是你,我就出不来了。”
接着,问爸爸妈妈的情况。我告诉她妈妈还活着,爸爸已经走了。她听了,眼里淌着泪,说:“姥爷和二哥也死了。我在里边喊他们,他们连哼一声都没有…… ”
说着,忽然张开嘴极费力地喘气。越来越费劲,越来越微弱,眼睛也无力地闭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嘴里没了一颗牙。
我急得大叫:“和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三妹极费力气地睁开眼,微笑着说:“大哥,我活不了
了…… ”说完,又闭上眼。
我哭叫着,摇晃着她:“和芸,你活得了!你得活着呀!咱们家就剩咱们几个了呀!”
我想,就只砸掉了一只牙,怎么就会死呢?
许久,三妹又费力气地睁开眼,脸上仍然带着微笑,断断续续地说:“ ……大哥,你真好!我、我真活不了了 …… 大哥…… ”没说完,头就一歪,闭上了眼。
我又哭又叫。上来几个人劝我,告诉我说三妹真的死了。
并指着三妹的大腿让我看。
这时,我才看到,三妹的两条大腿内侧,全被挤压得骨肉崩裂,各有一条半尺多长的大裂缝。
三妹属牛,那年才16岁。
放下三妹,我又爬上废墟。里边还埋压着姥爷、二弟和二妹。
我刚爬上废墟,忽然,大地又涌起一阵强似凌晨的大地震。
我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
随即,轰鸣怪响,黑烟冲天。顷刻间,所有没有倒塌的建筑全部倒塌,所有倒塌的废墟,全部又塌陷了几尺。
费尽血汗抠扒的几个缝隙,又被余震震得严严买实。
我在废墟上反反复复呼叫着姥爷、二弟和二妹,但无一丝回音。他们都死了。
走下废墟,找了些破布单,给我妈和大妹搭了一个遮雨棚。又找些碎衣物盖在她们的身上。
场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活人与死人。活人几乎都有伤口,因一时无医无药,都痛得嚎叫呻吟。有的伤轻,爬伏在遇难亲人的尸体上痛哭欲绝。
妈妈受了严重的内伤,全身不能动,但头脑清醒。
这时,我才忽然想到4个妹妹中还少四妹和玲。“和玲呢? 和玲于啥去了?她在哪儿?”
大妹哭着说:“和玲星期一下午走了。到军垦农场劳动去了。刚才,我听说那边人都被海水淹了 …… ”
妈妈抓着我的手,说:“你一定得把和玲找回来。是死是活,也要把她找回来…… ”
他们是26日下午出发的。
农场的住房都比较简陋,是用竹杆苇席搭的。地震时,他们都被砸在里边,但没有生命危险。地震的当天下午,他们被转送到天津,直到8月5日才返回唐山。
妈妈说:“你姥爷和你弟弟连哼一声都没有,连发生了啥事都不知道,就一下子给砸死了……惨哪!”
那一夜,场地上的难民们始终也没有安静下来。夜空没有一点星光,时而飘洒下一片片似泪的雨水。
四周漆黑如墨,偶尔有远处公路上急驶颠簸的汽车灯光划破夜空,才使人从微弱的光亮中,毛骨悚然地看到城市破败的空旷和阴森的恐怖。
时而有一片片、一道道或明亮、或微弱的地光,从不同的方位骤然升起,铺天而来。幽蓝、桔黄、灰白、青红相混杂,似一面面巨大的狰狞的鬼脸,在夜空中闪现,张牙舞爪。随即,便有或强烈,或轻弱的地震在脚下波浪般地震颤而起。
后来,我们被解放军送到卢龙县的潘庄,那是一个公社的所在地。有一个卫生院,仅有的10几名医生护士,根本难以医治这么多的伤员。
药品不够,医疗工具有限。简单的包扎过后,伤员们仍然痛得不能忍受。有的伤员必须截肢。缺少医疗工具,只能用木匠的锯子锯。
有的伤员们骨折急需定位加固,就只好在用学校的课桌搭起的手术台上推拿搓揉。
受内伤的伤员,只能先打止痛针或输药液维持。医生护士们都累得大汗淋漓,顾不得吃饭睡觉。
当作手术室的教室里,不断传出被施手术的伤员们声嘶力竭的痛叫。
那些善良的乡村医生们流着泪,让伤员们哭叫:“哭哭吧,叫叫吧。这样也许会减少些疼痛。”
妈妈和妹妹到了那里,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但妈妈受了严重的内伤,最终还是没有被抢救过来,在30日傍晚走了。
那里的负责人给了我10几尺蓝布、一双袜子、一双鞋,和两张芦席。
这在灾难深重的环境下已经不错了,那么多遇难者,几乎都是赤身裸体走的。
我用布包裹妈妈的时候,发现她两侧的肋骨几乎都被砸折,致使手不能搬扶,一搬扶就抠到肉里。
到给妈妈穿袜子的时候,又发现她的十个脚趾头全都被砸断,只粘连着一层皮肉……
妈妈被埋葬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8月8日,大妹和兰从卢龙被转送到了沈阳。
回到家中,我才得知,堂弟和国也遇难身亡了。他于1973年以优异的绘画成绩,考入唐山陶瓷工艺美术学校,1975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他就被砸死在学校里。他的尸体没有找到。不知被抠扒出来埋在了什么地方。
王志勇:年仅八岁的我,右胳膊被锯掉了
我的胳膊是在转到河南新乡市后锯掉的。
当我们作为头一批返回唐山的伤员,快要登上火车时,送别的站台上,管床的一位姓卢的护士长,在旁人的搀扶下,哭成了泪人。
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搂着我的脖子,蹲下身,紧贴我的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截肢手术后,我从全身麻醉中醒来,感觉身体的右侧有一股麻酥酥的电流,像一条细若游丝的蛇,钻来窜去。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姨,我右手的小拇指痒,你替我挠挠。”
我当时非常不解,老姨听到这句话,竟然扭过头去,呜呜地哭了。
我以为我的右臂仍在打着牵引。
回到唐山了。终于,等来了接我们的一辆手扶拖拉机。
没有人说话。烧柴油的拖拉机在'突突突'地躁声中,冒着呛人的黑烟前行。
眼前的城市已不能叫城市,脚下的街道已不能叫街道,满目残垣断壁,街边搭着窝棚似的简易房。
我们的心上坠着铅,在剧烈地颠中,一点点向着无底的深渊坠着。
缺了姐姐的全家还是全家吗?姥姥已震亡的姥姥家还是姥姥察吗?我们全家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市郊的姥姥家。
姥姥家的深宅大院,曾是姥爷早年开糖坊创下的基业之一。解放后,糖坊在“公私合营”之时充公,连同几十亩上好的肥田。
后来四个舅舅娶亲,女方来相家,人还没见,“家”已相中。
震前,不知是谁淘气,用镰刀将二门门框的木楞削去一小片,母亲察觉后心疼不已。
她是家中的长女,与弟妹间隔很多,为了帮着父母干活,母亲直到30岁才出嫁,娘家的一砖一瓦都有她的汗珠子滴在里面。
如今可怜一片废墟,折断的房梁、木檩,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劫难中的伤员。
它们曾为一个大家族遮风避雨,迎娶儿媳,传宗接嗣,地震中,却成了屠亲害主的凶器。
只有原先大门口那棵皂角树,撑着硕大的树冠,岿然不动,它的树龄已逾百年,光阴荏苒,却仍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仿佛陡地高大了许多。
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像只猴子似的攀爬到树顶端,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假想中的敌情。它曾是我的空中乐园,我的瞭望塔。
如今,我只能在树下,仰着脖子,凝视它的枝叶婆娑,倾听叶子在风中的窃窃私语。
二哥因在地震中仅受了一点轻伤,没有随我们转院到外地,留在姥姥家。他目睹了自己的姥姥和妹妹下葬的场景。
他后来讲,四个当时年轻力壮的舅舅,在为亲人掘墓时,每挖一锹土,都好像耗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
四十多天里,互无音信。我的几个表弟围拢过来,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
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没了”。这是唯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
他坐在一堆干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起来逗他玩。
“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
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三舅是姥姥家最后一个出现的亲人。见到我,老半天,他的目光仿佛就像焊在了我的脸上。
他一言不发,神情让我有些害怕,我望着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正是三舅,最先从废墟里钻出来,和大舅、二舅扒出老舅,扒出姥家的其他亲人,留下二舅和老舅善后,赤着脚,手持撬棍,和大舅,一路向我家飞奔而来。
两个哥哥从废墟里挂着伤钻出来,正面对被埋在瓦砾中的父母和弟弟束手无策,见到两位舅舅,真好比天降救星。
在我大哥的指点下,三舅独自一人,掀掉挤住父亲的那张水泥预制板,父亲得救了,接着救出的是头部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的母亲,最后是我。
三舅确是神勇之人,文武双全。童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三舅,他是武术家王荣昌的入室弟子。
雨天的日子里,不教武术,就给我们讲《水浒》,在我的性格中最早播下尚勇、侠义的种子。
长大后,读这部名著,记忆中蹦出来的字,一句句印证着书中的段落,才恍然,当年他是背下了整部书。
地震前一个月,我和两个哥哥也在三舅的引领下,拜在那位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铄的武术家门下。
每天清晨四点半,我们要准时起床,五点钟,到达胜利桥北边小树林里的一块空场,和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在师傅的悉心指导下习武。
六年后,电影《少林寺》风靡神州。学校包场只能够订到早场票。银幕上出神人化的武打场面,勾起的是影院里一位少年锥心泣血的疼痛。
黑暗中,我无声地吞咽着滂沱的灼泪。
自打我截肢了,他不再给我讲《水浒》,也不再练武功。他曾认定我有武术天分。我致残以后,他有空就给我烧核桃、砸核桃吃。
有一天,他又从柴火堆的灰烬里,拨拉出一个个冒着烟的核桃,找了一块石板,右手握一柄鹤嘴锤,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发烫的核桃。
我蹲在一边看。当时一位远房亲戚目睹此景,在旁边悠悠地说:“你现在给他砸核桃,他将来却没法给你砸核桃。”
我抬起头,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若干年后,我的老姨告诉我:当时三舅闻听我截肢,在野地里独自一个人打着滚儿地哭,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胳膊锯下来,安在你身上。
若干年后,愚笨的我,才想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舅舅尚且心疼我若此,父母呢?他们背地里,该偷偷咽下过多少撕肝裂胆的泪?
劫后余生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
九月末,我们迁回市区,在救援解放军战士的帮助下,搬进了砖头压油毡的简易房。
简易房的确简易:劈柴棍子做檩,秫秸做笆,再上层笆泥、抹层沙灰,就拢起了一家人。
为了防潮,大哥找来装过水泥的废弃的牛皮纸,抖净裁好,转圈儿糊在墙壁上。
残疾足以造成一个本该在外疯跑的孩子的自闭。我不甘寂寞,将一方皱巴巴、印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手帕,铺展开来,捏一枝圆珠笔,在墙上的旧牛皮纸上临摹。
墙体原本凸凸凹凹,一笔下去,笔道没留下一划,纸先被笔尖戳了个小洞。我小心翼翼地画着,身心投入,就像当年在敦煌莫高窟中的张大千。
“壁画”跃然墙上:头戴月牙金箍圈、腰扎斑斓虎皮裙的齐天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奋力砸向举剑相迎的白骨精。
没有一个外人相信,那是一个改用左手执笔的孩子所为。我只能说,上帝怜恤我,在一颗孤绝的童心里,偶洒一滴甘露,注入信心,帮了我一下。
生活在余震频频中,开始步入正轨和有序化,但人们仍然没有解除对再次发生大地震的恐惧心理。
有一位邻居到我家串门,她说,她几乎天天梦见在地震中死去的母亲,给她托梦,梦中母亲告诉她:“老天爷收人收的,还不够数。”
邻居在梦中,问她的母亲还差多少,她的母亲说:“还差一斗小米那么多。”
她魔怔似地天天来说“小米”,有一回,母亲终于在她刚一要张口时,背过了脸去。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预报说,下午三点有大地震,让各家各户做好防震准备。
有啥可准备的?那一回,照例是“谎报”。
下午很晚的时候,上午通知报的人,从路上走,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那人的身后喊:“你不说,三点有地震吗,现在四点都过了。”
预报人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没理他。那孩子继续拖着长腔儿喊:“你不说—三点—有地震吗?三点—过—了。”
预报人走的没影儿了,拖长腔的孩子骑在一截木头上,敲打着一件东西,不厌其烦地把这两句话当成歌词,在那个下午,自编曲调唱了很久,很久。
地震中,他的妈妈砸死了,爸爸成了酒鬼,哥哥成了小偷。
入冬前,政府通知统一迁坟,为的是防止来年瘟疫流行。地震中,慌不择地,堆在市边上的坟头,都要在限定的日期内,迁到指定的地点,逾期不迁者,政府将按'无主坟'铲平。
于是,每天晚上,街头巷尾,一片丁丁当的钉棺材声。地震中入葬的人,能有一领卷席就相当不错了,没有谁,是躺进棺材里入土的。
“三个人的活,两个人干,抽出一个人来搞基建”。
母亲从姥姥家回来说,地震中被砸成截瘫的郑连祥,绝食自杀了。
连祥和三舅最要好,震前翻跟头翻得最棒,哥俩惺惺相惜。
地震中,连祥的妻子和儿子遇难。三舅每天下班路过他家,都要到连祥的床前解释一番,临死前,连祥提出,想吃炖鲫鱼。等端到他床前时,他连水都咽不下了。
连祥死于绝望。
1976年的冬天格外冷。
入冬之前,写在墙上的'按既定方针办!'的红色标语已被涂覆。人们知道,熬过这个冬天,就开始暖和了。
人到中年,我常常思考,对命运,到底是应该说“不”,还是应该说“是”?抗争需要勇气,安时处顺需要阅历,而分清这两者,则需要智慧。
大地震,对我来说,就是第二次生命的源头,我经常回溯它,观想它。
作为一场夺去我的亲人和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自然灾害来说,它无疑是应该诅咒的。但,作为人生轨迹的一个转折点,它更应该是一笔财富。
直到今天,我常常逼问自己:死过一次,何惧再生?
见证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还贪恋转瞬云烟的虚荣,亲历了天塌地陷,对猝然临之的纷扰变故,为什么还做不到安然泰定?
大道多歧,人生实难。活着,无论对残疾人,还是健全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在大学毕业后,自愿从事残疾人事业,这是我内心激荡着人道主义情怀的必然选择。一个人的痛,融入到无数人的痛之中,才能最终完成对痛的超越与升华。
诗人翟永明说:生者是死者的墓地。愿我在地震中遇难的亲人,在天上和星辰一起俯视我,一如我在地上,从未停止过对他们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