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预警：本文包含《最后生还者 2》《直到黎明》《鬼屋魔影 1》《生化危机》《寂静岭 2》《寂静岭 4》《P.T.》，以及电影《咒怨》《鬼来电》的部分情节或机制剧透。
最近，我连着玩了两款有点“恐怖”的游戏，它们看似没有关联，却恰巧形成了对比。
其中，《最后生还者 2》（The Last of US Part II）是一款带有恐怖元素的动作冒险游戏，重心不在于惊吓，玩起来却时常令人坐立难安；《直到黎明》（Until Dawn）是一款互动电影式恐怖游戏，以吓人为主职，但流程中的多数时间里，都没有建立起足够的紧张感。很多因素共同促成了这种反差，其中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点，就是玩家的“信任”。
恐怖体验的过程，在于积累并释放紧张感，大脑的杏仁核和海马体共同作用，让玩家获得某种如释重负的愉悦。要在几个甚至数十个小时的游玩过程中，持续维系玩家的紧张感，算得上“世纪性难题”，而动摇玩家的信任，是经大量作品验证的、最精简有效的手段之一。
早在 1992 年的生存恐怖先驱《鬼屋魔影》（Alone in the Dark）中，开发者就已经开始活用这把“武器”：在闹鬼豪宅的某条走廊地板上、某扇房门和窗户背后、某些道具位置布置即死陷阱或跳吓（Jump Scare）。玩家哪怕只触发其中一次，也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余下的流程里提心吊胆——他们开始不信任身边的一切，哪怕生活或游戏经验告诉他们这理应是安全的。
玩家 80% 的时间都在走路，如果你想给他们施加巨大压力，就用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来吓唬他们……不可避免的陷阱会给玩家带来压力，让他们绷紧神经，即使是开门或通过走廊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是如此。
——《鬼屋魔影》制作人 Frédérick Raynal
这套方法论也在进化，从各个方面挑战着玩家的信任。有不少经典例子，比如地图（《生化危机》（Resident Evil）的已清空区域出现新的丧尸）、安全屋（《寂静岭 4》（Silent Hill 4）的中央安全屋逐渐变得危险）、菜单（《死亡空间》（Death Space）打开菜单界面游戏不暂停）、音效（《寂静岭 2》（Silent Hill 2）探敌无线电侦测不到的四足人偶）等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例如《P.T.》，连暂停游戏页面都不安全，这足以比肩 2002 年《咒怨》（呪怨）打破“恐怖电影中被窝是最后的安全港湾”的“犯规举措”。无论如何，这招总是有效。
《最后生还者 2》正是靠着这种不安全感，让玩家时常紧绷，并让流程中为数不多的几处跳吓效果拔群。具体而言，它使用了 4 个小技巧，成功塑造出一些有效的“信任危机”。
1. 视野控制。这是古典且优雅的招式，说到底，恐怖不就是视野控制的艺术么？90 年代的恐怖游戏通过固定视角，让玩家看不见哪怕两米之外的敌人，从而不敢大胆放开脚步。《最后生还者 2》具备视野更灵活的第三人称视角，但在前期艾莉关卡的某处公寓楼内，通过开门动画，短暂剥夺玩家的视野控制权，然后在动画结束、门被关上的瞬间布置一处剧烈的跳吓。好的，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处开门动画，大概都会让玩家绷着一根弦。
2. 不准暂停。在《最后生还者 2》中，玩家的大部分行为都不会中断游戏，包括但不限于打开背包、合成资源、查看地图、阅读文档、回复生命、与机关交互等。这一设计已被广泛使用，一直十分有效，毕竟随时按下菜单键即可触发“时间停止”的神力，完全违背了“剥夺玩家能力制造紧张感”的初衷。不得不提的是，本作也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同样是艾莉关卡的某处公寓楼内，我们能找到一个可升级武器的工作台，它看上去十分正常——如同游戏内所有其他十几个工作台一样——直到我们放下武器、进入到升级界面，紧接着侧后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敌人破窗而入，直奔艾莉的后背而来。这一处脚本，动摇了玩家对游戏机制的信任，此后他们再遇见任何工作台，大概都要先做一下心理建设。
3. 工具失效。手电筒（或任何照明道具）是恐怖游戏汪洋中的守护灯塔，有了光，就有了安全感。在其他游戏中，无消耗手电筒（如《生化危机》系列）通常被调侃为“核能手电”，仅服务于照明，不阻碍主角的动作大戏。装电池的手电筒（如《逃生》（Outlast）系列）通过资源压力，逼迫玩家做出两难抉择：是冒险搜刮寻找电池，还是节省电量摸黑赶路？《最后生还者 2》的手摇式充电手电筒，则提供了另一个“作用”：突然没电，让玩家陷入黑暗而恐慌，如果正逢在昏暗地下室与感染者苦战——没有什么比最依赖的道具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更难受了。
4. 虚惊一场。这大概是一种逆向思维，《最后生还者 2》艾莉回忆关卡的自然历史中心地图，看似危机四伏：被迫与乔尔分离，独自一人探索，大厅内灯光昏暗，墙上喷漆写着“被我们折磨的女人，被自己的血呛到”等不祥字样，四周有如死寂一般，还散布着“大战前必有”的补给，给人一定有感染者徘徊的错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关卡终点出现了一只野猪作为跳吓，接着二人会合、离开。这个只需五分钟就能走通的迷你关卡，却对后续十几个小时的游戏体验产生了巨大影响。它让玩家质疑自己对安全感的判断——如果一个照经验看来绝对有诈的地方却无事发生，那么一个本应绝对安全的地方是否藏着危险？如此这般，便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在之后的流程中令玩家难以放松警惕。
当然，《最后生还者 2》以动作和叙事为主，在恐怖方面并不会刁难玩家。例如，大多数时候，身边的伙伴会提醒玩家，本区域敌人已彻底清空，以及部分区域只允许步行，无法掏出武器，暗示本段内容绝对安全。但上述提及的微小设计，却高效地维持着游戏的紧张氛围。
与之相对的，《直到黎明》却做了相反的事情，它无意中让玩家产生了充足的信任感，以至于许多恐怖效果大打折扣。
这是一款纯粹的互动电影恐怖游戏，讲述了一个 80 年代青少年恐怖电影式的故事：8 位青少年造访一处荒僻的山间小屋，遭遇怪物追捕，在密林、废弃疗养院、地底矿洞等区域艰难求生，并最终牵涉出一个“我知道你们去年夏天做了什么”的复仇故事。但剧情不是重点，该游戏的核心玩法含两个部分，玩家多数时候扮演 8 位角色之一，以第三人称视角探索地图、收集线索；另一些时候，玩家跟随过场动画应对限时 3 秒的 QTE 考验 ，然后谨慎地做出影响故事走向的二选一抉择，它们扇动着蝴蝶效应，在故事末尾决定每一位角色的生死。
问题就出在两种玩法的衔接上。具体来说，当玩家进入游戏一段时间之后，会在某一刻意识到：第三人称视角探索的部分是绝对安全的！当然，制作组花了很大精力让这一部分看起来非常吓人：空无一人的昏暗木屋、洒着惨白月光的密林、更不要提那个该死的黑木疗养院——从 2004 年的《鬼来电》（着信アリ）开始，我就在想，地球上还有没有比废弃医院更恐怖的地方？但是，正如前面所说，只要还在探索阶段，这些地方就都是安全的，真正会对玩家（所操控角色）产生威胁的内容，即应对 QTE 和做选择，全被放在了过场动画部分。
很遗憾，这是让玩家建立信任的行为。一旦玩家在某个时间点意识到探索阶段不存在实质威胁，该时点就成了《直到黎明》恐怖设计失效的时刻。玩家知道探索时的恐怖氛围和跳吓只是虚晃，进入过场动画后再做心理准备即可，更何况决定生死的 QTE 还预留几秒反应时间，分支选择甚至不限时——这几乎等同于在视频网站的“高能预警”弹幕掩护下看恐怖电影。玩家信任自己对游戏机制的理解，而游戏也没有辜负玩家的信任，就这样一路发展到了结局。
作为补充论据，让我们看一些开发访谈。2015 年，《直到黎明》的执行创意总监威尔·拜尔斯（Will Byles）接受了 Polygon 的采访。针对第三人称探索部分的游戏节奏，他们认为，一些没有敌人遭遇的平静时刻，有助于增强游戏营造的紧张感：
我记得曾和一位设计师争论过，他坚持认为如果游戏里的走廊太长，玩家会感到无聊。我以《寂静岭 2》为例反驳——那款游戏里，你沿着小径行走近 20 分钟都无事发生，但营造的紧张感堪称绝妙。
以及，他们着重强调 QTE 和选择给玩家带来的压力：
角色一旦死亡就永久退场——这个设定风险很大。很多玩家不会喜欢，因为这违背了常规的游戏机制。但对我们而言，这无疑大大强化了恐怖感。你会觉得，一旦犯错，某个角色就可能永远消失。
是的，这些设想单独拿出来都是成立的，但搭配起来便出了问题。《寂静岭 2》开场 20 分钟都无事发生的小径依然能制造紧张感，正是因为玩家不信任这份“宁静”。在走进寂静岭的道路上，迷雾遮蔽着视野，两米之外伸手不见五指，地面上的血迹和刺耳的无线电噪音暗示着危险的存在，你处于“不知道有没有危险”的警惕之中。街道大多数时候是安全的，你拐进几个小巷，还收获了一些物资，但危险又确实存在：你跟随着血迹和噪音来到一处隧道口，一具姿态扭曲的爬尸缓缓起身向你走来——寂静岭的迷雾背后没有信任可言，而《直到黎明》却大大弱化了这份“未知的恐惧”。
最后，让我们首尾呼应一下。前文提到了 1992 年的生存恐怖先驱《鬼屋魔影》，作为动摇玩家信任的早期经典案例，但时隔 30 多年、于 2024 年推出的《鬼屋魔影 重制版》（Alone in the Dark）反而失去了这一理念。玩家扮演灵异侦探卡恩比或艾米丽，探索历史悠久的德西托宅邸，试图寻找艾米丽叔叔自杀的原因，进而被牵涉进一个克苏鲁主题的噩梦故事中。
在原版游戏里，德西托宅邸整张地图危机四伏，大厅、走廊、房间、地下洞穴到处都是陷阱和敌人，玩家每开一扇门或与一个道具交互，都要紧张地做好心理准备。而新版游戏所做的主要改动在于——抛开剧本改编和画面提升不说——德西托宅邸变得绝对安全。不论氛围渲染得如何骇人，各个房间、走廊都不存在实质危险，除了少量惊吓维系着恐怖游戏的门面，这些区域既没有陷阱，也没有敌人。所有危险都被“外派”到了几个类似于独立副本的区域，玩家在屋子里通过“异世界传送门”前往，在那些区域探险并战斗。因此，整栋德西托宅邸变成了虚张声势的大型安全屋，跟《直到黎明》的探索阶段一样，玩家信任它是安全的，它也的确是安全的。
如俗语所说：“家是最令人安心的地方”，如果一款恐怖游戏让玩家感觉宾至如归，也就不存在恐怖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