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与马蹄交织，朝阳从地平线升起，穿破云层照亮金沙大地。此时的集市已是十分热闹，香料的气息伴着早食的香甜浓郁，萦绕在鼻尖。时辰尚早，熟悉的店铺里却几乎坐满了人。头戴彩巾的妇人忙碌地招呼着客人，也不忘抬头和我打招呼。「神女阁下您来了呀，今天还是胡饼和酪浆么？」「再加一个烤柿饼吧，还有，沙雅姐，不是说了不要这么叫我嘛。」「呵呵，敦煌姑娘说的是，都怨我叫惯了。」沙雅笑意盈盈地说道，随后便兀自忙活去了。我刚要抓起面前烤得喷香的胡饼，却忽然发现衣角正被拉扯。低头望去，果真是那张稚嫩纯真的脸。清澈的眸子紧盯着桌上的胡饼，我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喏，给你了~」「——西琳，你又想吃敦煌姐姐的胡饼了！」「唔……哥哥……我没有……」另一道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端着盘子的小小少年满脸认真，试图阻止自己的妹妹。我干脆将胡饼掰成了两半。「今天是赶集日，你们一大早就在帮阿娘干活，肯定还没吃饱吧。给，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两个小家伙果然随我，都是吃得多的人，哈哈哈哈！」说话间，店里又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摘下厚重的毡帽，褪下的外衫还沾染着些许风沙，稍显黝黑的面容正扬着爽朗的笑。「爹爹！」「阿爹你回来了！」看着小小的身影兴奋地扑向阿克多的怀抱，我的惊讶也不禁被喜悦所覆。「阿克多！你提前回来啦！那北边的风灾呢？已经无碍了吗？」未曾想话音刚落，他却渐渐敛了笑意，反而添了一抹惆怅和失落。这时，我才恍然察觉他眼下浓重的乌青与疲惫之意。「唉……北边的水源都被污染了，城墙都倒了。我们只能帮村民修复了部分房屋，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啊。」「……我会继续想办法的。辛苦你们了。」「你也辛苦了，忙着安顿王城里的流民，肯定累坏了吧。」沙雅温和的声音飘荡耳边，我接过她递来的酥茶，不觉又想起那些饥劳困顿的流民，连笑都挤不出来了。告别了阿克多一家，我心绪沉闷地走在石板铺陈的街市中。「是敦煌神女……！」「神女阁下……我们种植的瓜果都被沙暴摧毁了，连家也没了！好不容易才走到王城来……」「神女阁下，救救我们吧！！……」一时间，惊呼与哭嚎铺天盖地而来。曾经繁华热闹的街市，如今放眼望去，皆是一群衣衫狼藉的流浪之人。「你们放心，这些都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和大家一起度过灾难！」我咬紧牙关向他们承诺道，又把囊中的财物悉数分给了他们。虽然知道这只能解一时之难，可杯水车薪也总比置之不理要好。如今的情况已不能再迟疑了。我抬步朝城外走去。忽闻蹄声响起，一座小轿与我擦身而过。一丝异香飘来转而又消散，余光里似乎瞥见一抹明黄衣袂。突如其来的异样之感令我脚步微顿，可再回首时，却只剩下街市的繁杂人群。「奇怪……刚刚那个味道……」「不管了，还是正事要紧！」
暮光渐沉，周身的事物缓缓隐于苍茫的尘沙之中。额边的汗水早已风干，我不自觉将视线投向更远之外，那是玉沙城的方向。玉沙城是我的故乡。我热爱这里无垠的黄沙、烈日与苍穹。更热爱这里的欢声笑语，以及那些载歌载舞的族人。但同时，我也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肩负着难以想象的重担。当时任神女继承者将我召唤至此，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没多久，她便永远地离开了玉沙，而神女继承者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这里。「古有凰鸟，化世神女。彼降漠海，平风定沙。泽洲遂起，万年不竭。」这是玉沙人人皆会咏颂的歌谣，亦是这座沙洲小国最虔诚的信仰。壁画上描绘的神女端丽冠绝，舞于九天。祂的身侧有凰鸟展翅围绕，祂永世守护着这一方土地，为玉沙族人洒下福祉与希冀。我自认自己还远不够格，然而即使没有那样的神力，我也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这方土地。回过神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去。不远处的石洞里火苗跃动，莫名地让我的思绪平复了不少。这是我离开玉沙城的第五天。风沙频繁，干旱不断。根据诸多典籍里的观天之法和经验之谈来看，大抵是沙暴来临的前兆。虽然沙暴在沙漠中并不罕见，可连日的坏天气总是会逐渐消磨人们的期盼。房屋坍塌，干涸无雨，作物无收，桩桩件件都打击在人们的要害。直觉与现实都在告诉我，必须尽快做出应对之策——只有保证所有人都能在风沙来临前撤离，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于是我开始寻找新的庇护所，从玉沙城外探入更深的无人荒烟之地。我组建起一支探索小队，阿克多一家便是为数不多的支持者。更多的，或者说几乎全部的人，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反对。「玉沙城乃神女恩赐，岂能说搬就搬！」「外面的沙漠更加凶险，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要引我们出去的！」「玉沙有神女的庇佑，绝对不会出事！她是在夸大其词！」想到这些，额角便又控制不住地发疼。但好在，最近几日的探索总算有了眉目。「敦煌，吃点东西吧。」忽然，一块干粮出现在眼前。我正要道谢，下一刻却猛地透过阿克多的眼眸，看到石洞外张着獠牙的巨兽。「小心！！」「吼——！！」火焰在瞬息间熄灭，原本宁静的夜晚被猝不及防打破，骚乱随之响起。身体比大脑动作更快，待反应过来时，我已护在了同伴面前，撑开灵力的屏障，催促他们离开。然而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巨兽并非只有一只。不过瞬间，哀嚎声响彻苍穹，看着身边倒地的同伴，我的瞳孔止不住地发颤。身心俱震，释放的灵力被我悉数化作尖利的攻击砸向敌人。「敦煌！小心！」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了上来——血液飞溅的霎那，我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呐喊。「……阿克多！！！」「敦煌……一定要……让……其他人……活……下去……」「不、不！！阿克多——！！！」遍地的血色铺满沙隙，幽暗的夜色冰凉入骨。凡人对上堕神，压根就没有胜算，我独自一人，也无法护住整个探索小队。终究，终究是我力不能及……什么神女，我……突然，鼻间又再次掠过那抹奇异的香味。一个身穿明黄长袍的身影缓缓出现。「呵呵，看着自己同伴在眼前死去，很痛苦吧？」女子扬着诡谲的笑容，毫不畏惧地走近。我抬手想要制止，却发现浑身早已如巨石压顶般沉重疲惫。「你……是你把堕神引来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呵……神女阁下，累吗？为了风沙的事，自己辛苦地辗转，到头来却没人听你的话。」「…………」「我有一个方法，只要用那个圣物就能做到，神女阁下，意下如何？」女子一字一顿地说着，看似友好，眼神中却藏着难以估量之意。「你怎么会知道圣物的事？」「哎呀，当然是玉沙族长，亲切地告诉我的~」「你……别做梦了，我死也不会让圣物落到你的手上！」「嗯……现在不给也没关系，我可以，陪你继续等着。」那抹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我忍下伤口蔓延的痛苦，保持住唯一的清明。不行……那女人行事如此诡秘狠绝，我必须，必须在她之前，赶回玉沙城……我早知自己没有通天神力，但也早就许下诺言，要靠自己的力量守护玉沙！身为神女，我必须，保护好所有人！
「敦煌神女真是不务正业，最近玉沙都成了这样，她还有心思往外跑！」「那个预言者说得对，她就是带来灾难的不祥之人。要是没有她，玉沙好好地怎么会受这种灾难！」「就是，当初就不该让一个飨灵来继任！你们有没有听说，她非要带人出城去，结果遭了天罚，人全死了！」……隔墙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尖刃，反复在身上研磨穿刺。我死死捏住已失去知觉的掌心，心中的哀痛却又再次汹涌奔来。忽然，温热的触感握住了我的手。「敦煌……！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城外……」「沙雅姐…………」面容柔和却憔悴的女子惊喜地看着我，我蓦然想起阿克多临死前的眼神，再也忍不住泪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他出发前就告诉过我，为了我们，为了玉沙，他不怕……」「我们都相信你，敦煌，但是现在……快逃吧！」「逃……？」「那个外邦来的预言者……她卜算出你是不祥之人，因为惹了天罚，所以才引来了玉沙的这些灾难……」「最近那个预言者很得族长大人青睐，加上最近的事情……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她的话了……」「现在他们已经在请示，要为你……主办祭祀……」祭祀……记忆中曾听族长提起过，那是继任者将生命献给圣物凤翎，以祈求神女护佑玉沙的仪式。看来，他们是想借此躲过风沙。可生死从来都是天地之数，天灾亦如此，仅凭虚无缥缈的力量，如何能抵天灾？再加上那个预言者的介入……她害死了玉沙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真心要助玉沙躲过此劫的？族长一定是被她蒙骗了，必须和他们说清楚才行！「敦煌！你去哪？！」「我去找族长他们说清楚……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砰——」「荒唐！玉沙自古以来便是神女给予的恩赐之地，岂能随意搬迁！」「而你，身为玉沙神女，却擅自带人出城，试图割裂玉沙的基业，真是大不敬！」砸落的银杯沿着阶梯滚落，长老的呵斥声几乎要穿透议事殿。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们的反应，仍不免让我有些失望。无一例外的反对之声接踵而至，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坚持道。「御侍留下的书上曾记载，高温不降，多旱少雨，且灰风不散，乃为沙暴之征。」「况且我在城外数百里已经看到黑沙聚集，方向便是玉沙。」「你、你竟敢胡言！这些天你擅离职守也就罢了，回来还不思己过，实在不配为神女继任者！」「长老要是不信，尽管随我去看便是。」「可若因你们一时迟疑，最终使得风沙催城，到时谁来对玉沙负责，谁来对百姓负责？！」「真要为玉沙好，就应该尽早规避危险，而不是坐在这听由天命！」「大逆不道！」「……够了，议事殿不是无理吵闹之地。」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打断我们的对峙，霎时间，殿内被迫沉默下来。「敦煌，我们已经决定了，你自去神女殿自省。几日后，准备参加祭礼。」「可那沙暴几日内就会接近玉沙，要是不赶紧把人送出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的……！」「只要圣物还在，玉沙就不会灭亡！」看来，仅凭话语已经无法让他们相信我了。既然如此……「那明日便举行祭祀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似乎没人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反正祭祀过后，我的生命便都献于圣物了，自省还有何用？玉沙不能再等了，明日便举行祭祀吧！」没错，只能如此了。等祭祀结束，他们便知道那个外邦来的预言者只不过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只有这样，才能救玉沙！族长的权杖敲地，厚重的锁链紧接着缠上我的四肢。于是，我就这么毫无反抗地，跟着他们进入了暗室。
瘦弱的女子跪于祭坛前，浑身浸在熹微的天光中，朦胧似雾霭般不真切。她虔诚地祷念祝词，面前的石板散落分布着几块星石，隐隐构成一幅卦象。「御侍……」「敦煌，你来了。」女子依旧笑容浅淡，转而示意我在她身侧坐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玉沙人民信仰神女阁下的初心是什么吗？」「当然记得，神女平定风沙，引绿泽润城池，自有庇护众生的济世之心。」「神女阁下慈悲仁爱，芳泽永存。我们既有幸被选为继任者，便要知肩上之责。同神女阁下一起，守护玉沙。」「而敦煌……你与我们都不一样。你远比我们更有力量，若玉沙终有一天将会蒙难……」轻柔的女声渐渐覆上哀戚。「绝不会有那天，就算有……我也会倾己全力。」「天道无常……这卦象，早已无解……」尘烟弥漫，女子的声音越发缥缈。我伸手试图抓住她的身影，倏然翳风扬起，再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外邦人站在暗室里的身影。「没想到你最后还是选择了祭祀，呵呵……为了玉沙城献身，还真是令人感动呢。」「不过，被族人误解的感觉，可不好受吧？」「风沙就要来了，你以为祭祀真的有用吗？你真的能，救下他们吗？」「我的族人只是受你蒙蔽，我自会向他们证明……我也绝不会让你伤害他们的！」「……！」——昏暗的光线顷刻涌进，视野重获清晰，沉重的困顿感也恍然消散。天穹被无尽的浓云包裹，而我的脚下是高耸的祭台。动作间，腰部传来一丝压紧的痛感。是绳子。此刻的我，正被绳索束缚着绑于祭坛之上，之前竟是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思绪翻涌间，台下已响起齐整肃穆的念诵声——是仪式正式开始的祝词。下一刻，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抹明黄蓦地闯入视线。似是受到感知般，我望见那异邦人面纱遮掩下的嘴角，竟扬起一丝令人发忿的弧度。然而仅是身心俱震的瞬间，那身影又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错觉一般。我还未及反应，却见头顶的浓云骤然变得更为昏黑。尖利的朔风瞬时卷起漫天尘沙，身后的斗篷亦被刮得猎猎作响。我稳住身形，勉力撑开眼，却被眼前的画面铮然钉在原地……远处滚滚的风沙如巨山滔浪，呼啸着朝玉沙城倾轧而来。「不好……不好！！」脑海中警铃大作，惊惧之情止不住地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入心府。这场风灾，竟比预想中来得还要快！不、不该是这样的！原先的设想与计划被遽然打碎。直到这一刻我才知晓，蝼蚁之躯，终究抵不过瞬息万变的天数。「啊啊啊啊——是沙尘暴——！！！」「沙尘暴来了！！救命啊——！！！」「等我……等我……！！我一定会救下你们的！！」我砍断绳索的束缚，用最快的速度跃下高台。竭力的呼喊悉数卷入狂风中，我迸发着全身的灵力筑成屏障，可不过瞬息，便被残暴的沙土一一击溃。沙砾粗石早已划破了我的肌肤，我奋力朝人群奔去，只觉脚底有如刀割。剧烈的动荡之下，天地众生皆在血海中哀嚎。顾不上声嘶力竭，我拼尽全力伸出手，却始终无法将他们从滔天漩涡中拉出来。一瞬间，无数张绝望、恐惧、悲泣的脸庞从身侧碾压而过，又顷刻消逝。那之中，有德高望重的族长与长老，有守城护民的同袍，亦有碌碌于烟火之中的每个人。他们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与我同生共长于一片故土之人。可此刻，整座玉沙城如一株凋敝的花，彻底失去了生机。我不记得，那场摧毁了故土，令族人罹难的风究竟吹了多久，又吹向何处。只记得当视野被彻底吞没时，除了无尽的悲痛与自责，还有……熊熊燃烧的仇恨。
狂舞的风沙逐渐停歇，纵目远眺，生灵众物尽数摧折。鸡丝汤长身掩于长袍之下，一贯从容的眉眼浮上些许不甘与肃杀。「若不是这个意外的风沙，圣物本来就要得手了……」「圣女大人，那东西被她掉包带走了，我们现在该如何……」「怕什么，还有的是机会。」长夜晦暗，茫茫荒漠中，少女疲惫不堪的身影被黯淡的月光拉长。即使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她也紧紧护着怀中两个睡得静谧的孩童。不知走了多久，斑驳可怖的血迹早已被冷风吹干。她却只想带着他们往再无风沙之地走去。直到视线尽头倏然亮起星子般的火苗，少女隐约听到熟悉的乐舞声。赤色裙摆的舞姬步履张扬，恍惚间由令她忆起往日也曾自由起舞的日子。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想抓住那抹温暖的光芒，却最终支撑不住，颓然倒地……数年后——敦煌罗布麻茶立于一片荒漠中，身后是一男一女两名少年人。也许只有他们三人与曾经的风沙知晓，眼前也曾是一座辉煌古城，如今却连残垣片影都不复存在。「阿爹阿娘，我想你们了……呜呜……」「西琳……别哭了……敦煌姐好不容易才从中原回来……我们该开心才对。」女孩听闻，吸了吸鼻子，听话地扯着嘴角，却惹来一声无奈的笑。「笨蛋，怎么笑得比你哥还难看。」「还有你，萨伊，想哭就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敦煌罗布麻茶揉了揉面前的两颗脑袋，又继续说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们，我还要在中原待很长时间。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敦煌姐姐还是为了……那个圣教的事吗……可是，我听驿站的商人们说，那个圣教很可怕……」「当年的代价和后果，必须要让那些人亲自偿还。如果不能为玉沙的人们讨回公道，那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少女又不自觉收紧了拳头，心中腾起的决意如火炬般炽烈。同时，她的眸中也映出两道挺拔的身影。数年的时光呼啸而过，他们也在逐渐成长。莫名地，心头又漫上些许酸楚与感慨。「不过，这只是我自己非做不可的事。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不用和我一样背负仇恨。」「也许逝去的轨迹无法更改，可只要你们还在，玉沙便有生机和希望。」「敦煌姐姐……我、我知道了！」「嗯！我们一定会守在这里，等敦煌姐回来！」终古不息的旷风从苍茫沙海上掠过，远处洁白如羽翼的花丛，也在默默地庇护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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