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暗下来时,陈记布庄的伙计阿秀正在晾晒新染的月白色绸缎。她仰头看见西北方的天际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暗黄色的沙云正以骇人的速度吞噬碧空。街边柳树开始疯狂摇晃,枝条抽打在夯土墙上,发出鞭子般的脆响。
"沙魔来啦!"货郎老赵的破锣嗓子刺穿狂风。阿秀看见他扔下扁担往城门跑,竹筐里的针头线脑瞬间被卷上高空,银亮的顶针在沙雾里划出流星般的轨迹。
砂砾开始像钢针般扎进皮肤。阿秀踉跄着冲向布庄,背后传来瓦片碎裂的爆响。她回头时,整条长街的商铺都在簌簌发抖,杏黄酒旗被撕成布条,药铺门前的防风灯笼炸开一团团猩红的火焰。卖炊饼的老孙头刚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眨眼就被沙暴吸食殆尽,四十屉炊饼化作漫天白蝶。
沙粒摩擦出千万只毒蜂振翅的嗡鸣。阿秀撞开布庄大门时,听见街尾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豆腐西施抱着襁褓往地窖跑,枣红襁褓的一角已被沙风扯开,露出婴儿青紫的小脚。更远处,回春堂的朱漆匾额轰然坠落,将躲避不及的账房先生砸成扭曲的剪影。
当第一滴血珠溅在阿秀手背时,她终于看清了沙暴里的怪物。那具山岳般的躯体完全由流动的砂砾组成,六条蟒蛇状的触手正在半空狂舞。最骇人的是怪物胸口嵌着的青铜鼎,鼎身饕餮纹渗出幽绿光芒,每闪烁一次,就有成群的鸡鸭被连根拔起。
"娘!"阿秀的尖叫淹没在风吼中。她看见自家后院腾起褐色的旋风,二十只芦花母鸡的羽毛正在空中解体。鸡冠化作血雾,肠肚像彩绸般缠绕在沙柱上。隔壁张屠户家的肥猪撞破栅栏,四蹄刚离地就被砂砾磨成白骨。
青铜鼎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怪物张开由十级旋风构成的巨口。阿秀死死抓住门框,看着整条东街的瓦顶齐齐掀起。梁柱断裂的脆响中,王秀才家刚过门的媳妇被卷上高空,嫁衣金线在沙暴里闪了最后一下,就像坠入泥潭的火星。
少女小得的手指几乎要把门框捏碎。她看着对面屋顶消失在天际的嫁衣残片,喉间泛起符咒烧灼的刺痛——这是师门禁制在警告她,若是此刻结印念诀,玄冰咒会先冻碎自己的经脉。
"混账东西..."她从牙缝里挤出咒骂,腰间悬挂的十二枚古铜钱突然自发震颤。这是师父用天山寒铁打造的锁妖钱,此刻竟有两枚铜钱表面浮现裂痕。小得扯断束发的青绳,任由及腰长发在沙暴里翻卷,发丝间坠着的银铃铛叮当乱响。
正欲扑向磨坊救人的猎户突然被拽住后领。小得将三枚铜钱拍在他后背:"往镇东跑!遇白杨树左转!"猎户尚未回神,整个人突然如离弦之箭般滑出三丈远,背上的铜钱在沙地上犁出金灿灿的火星。
怪物胸口的青铜鼎突然转向这个方位。小得暗叫不好,袖中滑出半截捆妖索,却发现索头的镇魂珠正在渗出黑血——这沙妖吞噬的生灵越多,寻常法器就越难近身。她咬破舌尖,将血珠弹向最近的水井,井口顿时腾起青烟。
"阿秀姐!接住!"小得扬手抛出个青布包。布庄老板娘本能地张开双臂,包裹里滚出的七彩丝线突然活过来似的,将即将被掀飞的屋顶牢牢钉在地面。丝线表面浮现金色梵文,竟是从大昭寺求来的金刚线。
青铜鼎发出愤怒的嗡鸣,三条沙触手同时砸向水井。小得翻身滚进染缸,靛青色的染液泼向半空,接触沙粒的瞬间凝结成冰晶。怪物触手被染成诡异的孔雀蓝,动作突然迟滞了半息——这正是当年玄真观对付沙妖的"冰封千里"之术的简化版。
"果然有用..."小得抹着脸上的染料喘息,颈间突然一凉。贴身戴着的翡翠项链正在发烫,吊坠上刻着的星宿图与青铜鼎的饕餮纹产生共鸣。她突然想起师父的警告:当坠子烫到第三颗星时,必须头也不回地逃走。
此刻第二颗星已经泛起红光。
少女小得的手指几乎要把门框捏碎。她颈间的翡翠吊坠突然发烫,这是五年前父亲御剑离去时亲手给她戴上的禁锢锁——每当她动用灵力,坠子就会浮现昆仑山的雪松纹。此刻坠芯泛起的却是暗红血丝,像极了哥哥密室里那幅《万噬山祭图》上缠绕石像的脉络。
"袁小得!"沙暴中突然传来兄长的喝止。她转头看见袁天成正护着卖花少女退进地窖,那人手腕的蛇形胎记在沙尘中一闪而过。十年前哥哥背着她连夜逃离昆仑时,也曾这样紧张地抱着个襁褓,玄铁剑上沾满追兵的血。
青铜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三条沙触手突然袭向地窖方向。小得本能地掐起剑诀,指尖爆出的冰霜却在半空凝成黑雾——这是母亲留给她的诅咒,每次催动昆仑心法,瞳孔就会泛起紫光。
"你要让爹永远回不来吗!"记忆里父亲临别的怒吼与风声重叠。小得硬生生散去灵力,抄起染坊的捣衣杵掷向沙妖。杵头暗藏的昆仑符咒与妖鼎相撞,爆出的金光里隐约显出"袁"字徽记。
地窖口的袁天成瞳孔骤缩。他怀中少女的胎记正在发烫,这是女娲血脉感应到上古神器的征兆。五年前国师府血案的画面在眼前闪现:母亲石像开裂的缝隙里,分明涌动着与青铜鼎相同的饕餮纹。
"阿得接住!"袁天成甩出腰间酒壶。小得凌空抓住的瞬间,壶中液体泼洒成阵,竟是混着朱砂的雄鸡血。沙触手碰触到血阵立即汽化,这手法分明是苗疆巫术——当年母亲化为石像前,也曾用这招封印过暴走的尸王。
翡翠吊坠突然炸开裂纹,小得喉间泛起腥甜。她没看见自己倒影在染缸里的眼眸,此刻左眼已变成魔界皇室特有的鎏金色。街尾传来瓦罐破碎的脆响,豆腐西施地窖里供着的石雕突然流泪,那面容竟与小得梦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墨玉触唇的刹那,小得突然记起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周岁礼。翡翠吊坠骤然收缩勒紧脖颈,但《碧海潮生曲》已从指间流泻而出。沙暴里突然混进潮湿的水汽,被卷到半空的鸡鸭突然定格,羽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袁天成劈手夺下箫笛时,最后一个颤音在青铜鼎表面刻出浅痕。他注意到鼎身纹路与妹妹颈间吊坠裂痕走向完全一致,这个发现让他后背渗出冷汗——当年父亲在万噬山找到昏迷的母亲时,她怀里也抱着布满类似纹路的石匣。
"谁教你的曲子?"他厉声喝问,手指却悄悄拂过女娲后人腕间的胎记。那里残留着音律震颤的余波,正是古籍记载的"潮生印"特征。
小得抹着唇边血沫刚要回答,整条街的冰晶突然炸裂。沙妖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被音波割裂的躯体竟渗出青铜色的黏液。黏液坠地即燃,火苗里浮现出万噬山石像群的虚影。
豆腐西施的地窖突然传出婴儿啼哭,声波竟使青铜火苗转向。小得怀里的墨玉箫笛自动合二为一,笛孔中飘出十五年未闻的摇篮曲调——这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机体记忆。
"原来如此..."袁天成望着开始自主修复的青铜鼎,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坚持要他们隐居在此。当年母亲石化前封印的,恐怕根本不是阴间怨灵。
黄沙怪捂着被雄鸡血烧焦的半边身子,突然化作散沙钻进地缝。它最后那声咆哮听着更像是哭腔:"你们等着!等那位大人醒过来......"
街尾传来"咚"的闷响。苟不理包子铺门前,十二岁的苟富贵从蒸笼堆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个带牙印的青铜片——这是他从沙妖溃散的躯体里抠出来的。冰凉的金属表面浮动着山海经异兽图,当他对着夕阳光线转动时,图案竟变成御剑飞仙的人影。
"富贵!还不来揉面!"苟老板的吼声震得蒸笼盖跳动。少年把青铜片藏进裤腰,转头朝厨房跑时,故意撞翻了晾在院里的笸箩。十八个南瓜馅包子滚进阴沟,其中三个被污水泡发后,表面浮现出昆仑山脉的微雕。
袁天成蹲在屋顶修补瓦片时,嗅到空气里残留的青铜腥气。他指尖抹过瓦楞间的沙粒,那些晶体在月光下竟呈现星斗排列——与父亲书房里的海外仙山星图完全吻合。
"哥!"小得拎着食盒跃上房梁,"苟叔送的鲜肉包......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袁天成迅速碾碎沙粒。他注意到妹妹手腕内侧有金色脉络隐现,这是魔族血脉被唤醒的征兆。而他们脚下,女娲后人正在帮阿秀穿绣花针,腕间蛇形胎记擦过金刚线时,线头的梵文突然变成赤红色。
此刻的苟不理后厨,少年正对着发酵面团练习结印。他根据青铜片上的图案,把面粉撒成八卦阵,却意外引发面团膨胀爆炸。飞溅的老面酵头粘在灶神画像上,竟让画像里的柴犬眼睛转动起来。
"小兔崽子又糟蹋粮食!"苟老板举着擀面杖冲进来时,富贵早已翻窗逃走。月光下,他裤腰间的青铜片闪过幽光,远处荒山上的黄沙怪正跪在某尊石像前痛哭,而那石像的衣袂纹路,竟与阿秀布庄的湖蓝绸缎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