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2004年江苏天津的高考作文命题所想到的
(下篇:江苏作文题)
魏建宽
(此文曾发表于江苏教育出版社主办的《新语文学习》2005年第1期创刊号)
江苏作文话题
——一个纯美的话题
江苏省2004年高考作文试题:
阅读下面的文字,根据要求作文。(60分)
水有水的性格——灵动,山有山的性情——沉稳。
水的灵动给人以聪慧,山的沉稳给人以敦厚。
然而,灵动的海水却常年保持着一色的蔚蓝,沉稳的大山却在四季中变化出不同的色彩。
[注意]①话题包括两个方面,可以只写一个方面 ,也可以兼写两个方面。②立意自定。③文体自选。④题目自拟。
如果说2004年天津的作文题解决了看世界有几种眼光、有几种态度的问题的话,那么江苏省以“水的灵动,山的沉稳”为话题则是直接切入到了具体的审美对象与审美属性。其中的审美对象直接指向的是“山”与“水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的重心另有所指。一是落在审美属性上,话题材料中涉及的审美属性包含着“灵动”“沉稳”“聪慧”“敦厚”;二是落在材料中的最后一段文字:“然而,灵动的海水却常年保持着一色的蔚蓝,沉稳的大山却在四季中变化出不同的色彩。”因此,这个话题表层上直指的是“山水”,实际上话题作文写作的立意范围是由“灵动、沉稳、聪慧、敦厚 ”这些审美属性以及“灵动”与“沉稳”之间关系来界定的。这是一个“审美”的话题,由于涉及到对“灵动”与“沉稳”之间的关系的分析,它便又成了一道“求真”的话题。必须注意的是写作这个话题时,学生还不能简单地在“灵动、沉稳”这几个词语本身上绕圈圈,而应该有所对接,或与生活对接,或与文化对接,显然这样的话题是有一定难度的,实事求是地说,这是建国五十年来高考作文题中最难的一道。可无论如何,这是一道具有前瞻性的命题,其命题旨趣在于有意识地引导学生以审美与思辨的眼光看世界,从这一点来说,称它是“美的突围”是恰当的。
我在读到江苏的作文话题时,第一时间便将它与自己的阅读视野对接,联想到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台湾女散文家简媜的《一竿冷》。也真是巧合,这篇散文仿佛就是为这一话题而作,不妨完整录下,或许对我们语文教师解读江苏的作文话题有一个参照。
一竿冷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伫足的小草; 既允许夜半狼嚎,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雨打;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 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间,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它们水的涵意。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廪,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千江与万川同一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 ;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 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
“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粮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无法征服的海洋! 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子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唯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
“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儿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升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阴,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而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巅峰吟诵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
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
钓叟朝无垠的江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 ,在生与死都无话可说的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台湾女散文家简媜用诗一般灵动的文字,不但为我们阐释了水的聪慧与灵动、山的沉稳与敦厚,而且于篇尾推出柳宗元,让他作为“水 的灵动与山的敦厚”的和谐的象征意象出现,令人叫绝。
且放下简媜的《一竿冷》,再就话题本身所包含的几重美学理论上的依据作几点分析。
自然山水为何能给人以聪慧与敦厚的美感呢?
第一,这是一个“自然的人化”的过程。为什么说水的性格就是灵动的?说山的性情就是沉稳的?水的灵动又何以给人以聪慧?山的沉稳又何以给人以敦厚?这是一个“自然的人化”的过程。“自然的人化”在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看来,它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展示的是人与自然的对抗;汉赋中对皇家园林的铺叙描绘寄托的是对幸福长生的追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自然已成为人们生活的图景或背景。等到大自然的山水花鸟以其自身作为人们赏心悦目、寄兴移情的对象时,大自然自身的色彩、形体、容貌、姿态就成了人们抒发情感和充分感知的对象,它们就成了表现于诗词书画中的各种情景和境界。
第二,“自然的人化”的过程是一个“比德” 的过程。对此,李泽厚先生也有精彩的论述,这集中于他的《华厦美学》一书中——
山水花卉鸟兽草木真正作为情感表现和自由想象的对象,又还经历了一个过程。不但山水诗、画作为独立的美学客体(审美对象)兴起较晚,而且真正作为诗的自由“比兴”,也是如此。从巫术、神话、宗教脱身之后,以自然景物来作为情感抒发的发端和寄托,在以社会论政治哲学为主题的先秦,先是过渡到所谓“比德”的阶段。像孔子关于山水的比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以及所谓“绘事后素”和孟子讲的“以意逆志”,便都属于这种方式。它表现在自然景物方面,是对自然景物的感受反应,也从属在对社会人事的理知认识下,这仍然是礼乐的传统和儒家仁学的延续。
用山水比仁智,孔子之前就有;晚于孔子的更多。所有这些比拟的特征,在于使伦理、道德的规范或范畴通过理知的类比思考,而予以情感化和感受化。在这种比拟中,尽量使得自然现象与伦理特性通过理知的确定认识,来创造出它们在情感上的相互对应的关系。例如,山与人的稳定、可靠、巨大功绩、坚实品格,水与人的活泼、快乐、无穷智慧、流动感情,便是通过这种理知的明确认识,来建构或唤起情感上的同形相似的。也即是说,情感的建立和塑造,是通由理知作为中介而实现的。先秦时期的这种“比德”方式被长久承继下来,这一具体途径的情理结构也成了一种传统。例如,一直到清初的石涛的美学中,也仍然将自然的山与“礼”“和”“谨”等伦理道德范畴相类比(参阅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直到今天,以所谓梅兰竹菊“四君子”来比拟崇高人格、庄严情操(梗直、耐寒、不凋)不仍然是中国知识分子和文艺家们(如画家)所经常运用的文艺形式的情感符号吗?又如汉代《说文》曾说“玉”有“仁、义、智、勇、洁”五“德”。而以“玉”来命名的女性,不至今仍到处可见么?玉在古代是一种礼器,在中古也是作为圭臬,腰带的 或神圣或吉祥的佩物。都是以自然性的质地、触感和颜色来作为温厚贞洁等道德性的类比,使自然感受与伦理感情相交融。京剧不是连脸谱的色彩也予以道德含意么?黑、白、红、蓝 、黄、绿分别代表“刚、奸、忠、凶、勇、残”。所有这些,都是以不同方式将自然性的形象特征,通过概念性的理知认识来激起伦理感情,以成为审美的感受或表现对象。( 以上两段文字出自李泽厚先生的《华夏美学》)
第三,要成为审美的胜利者,必须实现对功利与逻辑的超越。仍以李泽厚先生的论述为证: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在这个著名的论辩中,惠子是逻辑的胜利者,庄子却是美学的胜利者。 当庄子遵循逻辑论辩时,(“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他被惠子打败了。但庄子立即回到根本的原始直观上:你是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故意问我的,我的这种知道是直接得之于濠上的直观;它并不是逻辑的,更不是逻辑议论、理知思辨的对象。本来,从逻辑上甚至从科学上,今天恐怕也很难证明何谓“鱼之乐”。“鱼之乐”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并不很清楚。鱼的从容出游的运动形态由于与人的情感运动态度有同构照应关系,使人产生了“移情”现象,才觉得“鱼之乐”。其实,这并非“鱼之乐”而是“人之乐”;“人之乐”通过“鱼之乐”而呈现,“人之乐”即存在于“鱼之乐”之中。所以它并不是个认识论的逻辑问题,而是人的情感对象化和对象的情感化、泛心理化的问题。庄子把这个非逻辑方面突出来了。而且,突出的又并不止是这种心理情感的同构对应,庄子还总是把这种对应泯灭,使鱼与人、物与己、醒与梦、蝴蝶与庄周……完全失去界限。(李泽厚《华夏美学》)
按李泽厚先生的观点来分析,庄子之所以认为鱼快乐,是他觉得濠水之中的鱼悠闲的游来游去,是一种自由无碍的生存状态,而这种生存状态又正好与庄子所追求的与世无争、道遥于人世的生存理想暗合,即李先生所称的“同构对应关系”。
当庄子的目光与碧波中的鱼儿对接时,他是绝对不能追问鱼儿知道不知道快乐、鱼儿有没有人一样的感受快乐的机能,如果是这样,那这个感知的过程就成了一个“逻辑思维”的过程——“求真的过程”,成了动物心理学研究的对象,而不是“审美的过程”。当然,庄子立于濠梁之上时,更不能想着怎样才能让濠河水中的鱼变为他餐桌上的美味,如果是这样,庄子是完全成了一位职业渔夫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分析,我们说要成为生活中的“审美胜利者”,必须实现对功利与逻辑层面的超越。
有了以上三方面的分析,我们再来讨论学生要具备怎样的前提才能写好今年的江苏话题作文,也就有了答案了。
一、学生必须要有一颗如诗人般的善感的心。
我们的学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杜牧的《山行》,但有几个学生会去对悠悠白云凝想片刻?我们的学生能脱口说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但有几个学生会像孔子那样临流感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用说学生,我们大多数成年人也沉沦在了庸常的生活中,用李泽厚先生的话说:“人沉沦在日常生活中,奔走忙碌于衣食住行、名位利禄,早已把这一切丢失遗忘,已经失去那敏锐的感受能力,很难得去发现和领略这无目的性的永恒本体了。”
一个从小学至高三埋头于试题十二年的学生,他已无暇去领略或无心去领略山水虫鱼等大自然的美景了。我们还怎能指望他面对“水的灵动,山的沉稳”这样的话题,进入庄子立于濠梁之上的妙悟境界——鱼与人同一,物与我相忘的境界,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悟境界。
二、学生必须具有解读“灵动、沉稳、聪慧、敦厚”这类文化符号的能力。
李白为什么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因为在李白眼中,山已经成了“永恒”“坚守”的代名词,对应的是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自我诘问,对应的是他对自身峻洁人格的坚守。
陶渊明何以爱菊?因为在他的眼中,傲霜残枝的菊花成了隐逸孤臣的劲节的象征符号。林和靖为何爱梅?因为在林和靖的心中,梅的暗香疏影之间,恰恰能见出一位隐者的高标。
中国的古典文化具有太多的这样的文化符号,水的灵动与聪慧,山的沉稳与敦厚就在其中。
要使我们的学生在考场上迅速解读出这些文化符号,平时就必须让我们的学生多深入到这些文化符号的背后,多体悟这些文化符号所象征的文化意蕴。
三、让“人生艺术化”“诗意地生活”“审美地活着”不再成为一种时髦的口号。
日常生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充满诗意,但一个生活质量高的人是必须有一颗诗心的!苏东坡说:“宁可居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就是一份表白,表白的就是期望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拥有一份诗趣、诗情。
一位经常爱读梁衡、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的学生,一位经常爱读梭罗的《瓦尔登湖》的学生,一位真心喜爱唐诗、宋词、《红楼梦》、《西厢记》的学生,写江苏2004年的话题作文应该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