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这位看似柔弱却果敢的傀儡皇帝,亲手终结了权臣尔朱荣的生命。在成功诛杀这位北魏支柱般的军事强人之后,他难掩兴奋之情,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侍从随后呈上尔朱荣入朝时所持的手板,上面赫然列有官员任免名单,凡非其亲信者皆被列入罢黜之列。可见,当时局势早已剑拔弩张,尔朱荣显然低估了皇帝的胆识与手段。
消息传出,宫中宣布尔朱荣被杀,洛阳城顿时沸腾。北魏皇室虽已式微,但百年的正统威望仍在,百姓自然倾向于皇帝一方。普通民众又怎会深究军国大事背后的利害关系?于是全城欢庆,文武百官纷纷入朝祝贺,仿佛只要除去尔朱荣,便可高枕无忧。然而这群人目光短浅,殊不知风暴才刚刚开始。
元子攸将谋士、城阳王元徽提拔为宰相,总揽朝政大权。元徽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权力的巅峰,满心欢喜地以为尔朱家族将从此瓦解,自己可以安享太平盛世。然而好景不长,各地战报接连传来,敌军兵锋直指洛阳,而作为主谋之一的元徽,也成了敌人清算的首要目标。
元子攸虽然除掉了那位束缚自己却能稳定天下的强臣,换来的却是一群无能之辈的欢呼。这些人既无武功以定乱世,也无文治可理国家。从这个角度看,元子攸的胜利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尔朱荣的悲剧或许源于一时的疏忽,但元子攸的命运却早已注定。
尔朱荣一死,其分布在各地的亲信将领纷纷震怒,相继起兵反扑。接下来,便是尔朱家族多方势力的全面反击时刻。
尔朱世隆听到噩耗时,内心震惊恐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命。他匆忙带上尔朱荣的家眷,率领尔朱荣的精锐骑兵,放火烧毁了一个城门后仓皇出逃。或许是因为洛阳城内局势动荡、人心惶惶,他缺乏信心带领一支军队直接冲入皇宫。
在当时混乱的局面中,也有人做出了与逃跑完全不同的决定。其中一人便是贺拔胜。不知为何,贺拔氏家族似乎始终对北魏皇室怀有忠诚之情,在这次政局突变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贺拔胜与其他忠于尔朱荣的亲信一同前往尔朱府,想寻找一位能主持大局的尔朱家族成员,商议应对之策。
此时京城尚未完全封锁,城防也相对松懈,众人赶到时却发现府中早已人去楼空。北方人性情重义,见此情景无不悲愤激昂,纷纷主张杀入皇宫以报血仇。
然而贺拔胜却冷静地劝说当时在场的一位叛军首领田怡:“皇帝既然敢诛杀太原王(尔朱荣),必定已有周密布置,我们若贸然进攻,无异于自投罗网。”这番话让众人冷静下来,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决定跟随尔朱世隆撤离。
贺拔胜随众人一同南逃,但在途中找了个机会悄然折返,重新归顺朝廷。他的这一举动深得皇帝元子攸的赞赏,受到特别嘉奖。
在尔朱家族动荡不安之际,有一位关键人物发挥了稳定军心的作用,他便是司马子如。当时他在朝中担任金紫光禄大夫一职,若选择留在京城,极有可能再度升迁,官运亨通。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决定追随尔朱氏,毅然离开朝廷,从皇宫匆匆而出,甚至未及归家,便直奔尔朱荣府邸,随其一同撤离京城。
众人暂时驻扎于河阴,此时尔朱世隆内心惶恐不安,满脑子只想着逃回北方老家以避风头。司马子如对此十分焦急,不甘就此退让。他劝说道:“兵不厌诈,如今天下纷扰,强者为尊。在这个关键时刻,绝不能表现出一丝软弱。倘若仓促北撤,恐怕内部很快就会生变。不如分兵扼守河桥,同时回军洛阳,出其不意,或许还有一线胜机。即便最终未能如愿,也能展现出我们仍有实力,震慑天下,使其不敢轻易背叛或离散。”
这番话切中要害,清晰指出在乱世之中唯有示强方可维稳。司马子如在此危急时刻所展现的战略眼光和坚定意志,成为尔朱家族内部难得的定海神针。
尔朱世隆深思之后也觉得有理——自己手中握有的是一支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确实值得一搏。于是采纳了司马子如的建议,挥师南下直指洛阳。
消息传至朝廷,元子攸与群臣大为惊慌。此次面对的是如虎狼般的劲旅,远非之前仅凭一时勇力便可应对的局面。环顾朝中,唯奚毅出身武将,遂被委以迎敌重任。此时的奚毅早已彻底倒向皇室。试想当初若他能在关键时刻通风报信,或是在宫中暗中提供武器援助,尔朱荣或许不至于遇害。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奚毅终究是站在了皇权一方。
奚毅率领从洛阳城中精心挑选的所谓精锐部队,直奔河桥而来。
然而,他的士兵们一见到尔朱世隆麾下的虎狼之师,顿时胆战心惊,士气全无,战斗力瞬间瓦解。奚毅无奈之下只得奋力死战,但终究抵挡不住,这支皇家军队很快便被剿灭,奚毅被擒杀。
尔朱世隆乘胜率军进驻北中城,距离皇城仅一步之遥。皇帝元子攸被迫派出大臣前去劝说安抚,许以高官厚禄,企图稳住局势。然而,使者刚到敌营便被尔朱世隆斩杀。至此,朝廷已无退路,唯有背水一战。
若此时尔朱世隆果断出击,把握战机,极有可能迅速攻陷皇城。但他却只派了一千人马,在尔朱拂律的带领下前往皇城,索要尔朱荣的遗体。场面凄凉悲壮,连元子攸也为之动容。然而在刀兵相见之际,情感早已无法左右局势。
元子攸再次试图以封官许愿的方式安抚叛军,可惜毫无成效。无奈之下,他只能下令打开皇家府库,倾尽积蓄招募敢死之士,勉强凑出一万多人出城迎敌。然而这些临时拼凑的军队一经交战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皇城上下一片恐慌,昔日的希望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恐惧。朝中大臣聚集议事,却无人敢挺身而出。就在这危急关头,直散骑常侍李苗挺身而出,慨然请命:“臣愿率一旅之众,为陛下毁河桥,断其归路!”在众人踌躇不前之时,李苗的勇气令人敬佩。
此时朝中主事者如元徽、高道穆等人正苦于无人可用,见有人愿冒死出战,自然欣喜不已。一时间,朝中纷争暂息,一致对外。他们迅速为李苗拼凑兵力,命其率军出城,投入这场生死未卜的战斗之中。
李苗曾试图以火攻烧毁桥梁,尔朱氏军队察觉后仍拼命涌向桥面,结果可想而知,造成大量伤亡,李苗的计策一时得逞。然而,这种小规模战术无法对敌军整体实力造成实质性打击,很快尔朱大军便发起反扑,最终李苗兵败投河自尽。
朝廷中唯一敢于迎战的忠臣就此陨落,但尔朱世隆的处境也逐渐变得不利。各地勤王之师如杨昱等人纷纷率兵赶来,迫使尔朱世隆不得不率部北撤,朝廷一度面临的倾覆危机这才得以化解。
然而更大的威胁接踵而至——尔朱氏最强战力、由尔朱兆统领的军团从汾州直扑晋阳。晋阳是尔朱家族的根本重地,战略意义重大。尔朱世隆退至长广后,两支军队会合一处,声势再度壮大。
为增强政治合法性,二人共同拥立长广王元晔为帝,此举使他们的军事行动披上了“正统”的外衣,由叛乱转为争夺皇权的战争。与此同时,徐州刺史尔朱仲远也起兵南下,进逼洛阳。
此外,另一支重要力量——尔朱天光所部也开始调动。最初他得知变故后怒不可遏,决意起兵讨伐。此时,贺拔岳(与贺拔胜同属贺拔氏的重要人物)劝其暂且接受朝廷封赏以稳住局势,暗中整军备战,伺机再图大举。
尔朱天光一向信任贺拔岳,于是表面归顺,实则蓄势待发。而贺拔岳则私下告知朝廷使者,称尔朱天光迟早必反,建议朝廷早做准备。这实际上是一记高明的缓兵之计,既拖延了时间,也为朝廷争取了喘息的机会。
尔朱兆在尔朱家族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论武力,他堪称首屈一指。然而,他虽勇猛却缺乏谋略。据史书记载,尔朱荣曾问众人:“我若不在,谁可继我大业?”众人都认为尔朱兆最有资格继承。但尔朱荣却不以为然,他说:“尔朱兆虽然作战勇敢,但他统率的兵马不过三千骑兵,一旦人数多了便容易混乱。真正能继承我的人,唯有贺六浑(即高欢)罢了。”
这一评价充分体现出尔朱荣对尔朱兆的深刻了解,仿佛他已经预见到尔朱兆终将败于高欢之手。为此,他还多次提醒尔朱兆,说他不是高欢的对手。
此次尔朱兆起兵,派人邀请高欢一同出兵南下。高欢表面敷衍推脱,声称要外出剿匪,无法同行,实则早已心生异志,打算静观其变,伺机脱离尔朱氏的掌控。这也成为高欢与尔朱家族决裂的前奏。
尔朱兆亲率大军南下,本应受黄河天险所阻,然而当时河水平缓、水位不深,叛军迅速渡过黄河。
此时洛阳城中的元子攸还沉浸在“黄河可挡敌”的幻想中,未曾料到尔朱兆的军队进展如此神速。不久后,叛军已直逼宫门。朝中大臣和侍卫纷纷逃散,元子攸也顾不得皇帝身份,徒步仓皇出逃。途中正好遇见骑马奔逃的参谋城阳王元徽,元子攸如见救星般高声呼喊求援,谁知元徽头也不回,径自逃命而去。
大势已去,尔朱兆轻松擒获元子攸,并将其囚禁于永宁寺,标志着他对洛阳政权的彻底掌控。
元子攸处境十分凄惨,被人故意剥夺了御寒衣物,平日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哪能忍受这般苦楚?他只得低声下气地向看守讨要一条头巾保暖,却无人理会,备受冷落。
尔朱兆攻占京城后,带着手下士兵在皇宫中肆意烧杀抢掠、胡作非为。他不仅自己纵情享乐,还放任军队将洛阳城洗劫一空。他根本无意于治理国家或开疆拓土,心中所想不过是肆意妄为、逞凶斗狠。
不过,尔朱兆也做了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事——处死了那个反复无常、庸碌无能却长期占据高位的司空、临淮王元彧。这个老贼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回顾其一生所作所为,可谓卑劣不堪,而这样的人却屡受北魏皇室重用,由此可见,北魏皇族已然是气数将尽。
另一位名叫元徽的城阳王,生前阴险狡诈、心胸狭隘,最终在逃亡途中被杀,也算死得其所,令人心中畅快。
尔朱世隆也赶到了洛阳,刚一见面就被尔朱兆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叔父你在朝中多年,消息应该灵通才对,怎么会让天柱(指尔朱荣)遭遇这样的灾祸!”
尔朱兆怒目圆睁,按着剑柄,言辞激烈、声色俱厉。尔朱世隆深知眼前这个侄子如今正志得意满,目空一切,情绪极不稳定,稍有不顺就可能拔刀相向。为了避其锋芒,他只能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不敢多说一句。可是在他心中,两人的裂痕已然无法弥合,尔朱家族走向衰败的征兆也开始显露。
尔朱兆带着俘虏元子攸返回晋阳,将他囚禁在寺庙之中,不久后便将其缢杀。自此,北魏朝廷彻底失去了维系大局的核心力量,各地豪强再度陷入混战。
尔朱荣一死,再无人能够掌控六镇旧部这些桀骜不驯的英雄人物,局势迅速恶化。
曾经在尔朱荣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各路势力纷纷自立门户,在乱世中争权夺利,上演了一幕幕诸侯争霸的历史大戏。而尔朱氏家族,却在这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中逐渐失势,最终走向了覆灭的深渊。
洛阳之乱后,尔朱氏家族虽然掌握了北魏的局势,但内部却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各分支割据一方,却没有一个具备统御天下的智慧与能力。这种局面为尔朱氏部下的几大势力崛起提供了契机,其中尤以贺拔岳集团和高欢集团最为突出。贺拔岳受命于尔朱天光,而高欢则时任晋州刺史,逐渐壮大自身力量。
在尔朱家族中,尔朱兆继承了尔朱荣的主要势力,成为实力最强的一方诸侯,理应居于霸主地位;而尔朱世隆则长期在京师经营,深知掌控中央政权的重要性。他们最初拥立的是长广王元晔,但不久后发现元晔出身较远、威望不足,难以服众,便决定另立新君。这一举动也暴露出尔朱氏本身缺乏凝聚人心的能力,只能借助北魏宗室成员来维持统治合法性。
于是尔朱世隆等人商议,改立广陵王元恭为帝,是为节闵帝,并秘密将长广王处死,以绝后患。
尔朱氏家族在当时权势滔天,为所欲为,贪图享乐、滥施刑杀、任意封官赐爵。尔朱天光掌控关右地区,尔朱兆据守并州和汾州,尔朱仲远镇守徐州与兖州,而尔朱世隆则操控朝政中枢。北魏朝廷一度完全被尔朱氏势力所掌控,几乎形同傀儡。
为了巩固尔朱荣的历史地位,尔朱氏还推动为其兄尔朱荣平反,并提议让他配享北魏宗庙。这是一项极为尊贵的政治殊荣,象征着人臣所能获得的最高礼遇。为此,朝廷召集文武百官集议此事。
这次朝议由尔朱世隆主持,表面上是让大家讨论,实则只是走个过场,众人并无真正的决定权。然而,就在这看似走过场的会议上,却有一位小官挺身而出,直言不讳。他就是司直刘季明。他的发言一针见血,至今读来仍令人拍案叫绝。他说:“若将尔朱荣配享世宗,彼时他并无功勋;若配孝明帝,则其曾亲手害死孝明之母;若配庄帝,他又未能尽忠到底。综观其行,实在无资格配享任何一位先帝。”
这番话道出了尔朱荣一生在皇室中的复杂处境与道德困境,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尔朱世隆听后勃然大怒,在朝堂之上公然以死威胁刘季明。但刘季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回应道:“下官既然是此次议论之首,依礼而言,若不合大人之意,甘愿受戮!”在强权横行的时代,能有如此气节的官员,实属难得。
尔朱荣死后,孝庄帝元子攸为了铲除尔朱氏的势力,秘密召见河西人纥豆陵步蕃,命其进攻尔朱氏的老巢秀容。当时纥豆陵步蕃兵强马壮,成为尔朱氏的心腹大患。尔朱兆只得仓促撤离洛阳,赶回秀容老家迎战。
与此同时,幽、安、营、并四州行台刘灵助虽无大才,却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曾以方术赢得尔朱荣的信任,如今自己也沉迷其中,推算出尔朱氏将衰败的命运。其实,即便不靠占卜,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看出局势的变化。他自封为燕王,打着为孝庄帝复仇的旗号起兵造反。乱世之中,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能迅速聚集大批流民。刘灵助一时声势浩大,风光无限。然而,朝廷很快派出了大都督侯渊与骠骑大将军叱列延庆讨伐,刘灵助的势力迅速瓦解。
而在秀容战场,尔朱兆陷入与纥豆陵步蕃的苦战。此人虽勇猛善战,但缺乏统帅之才,正如尔朱荣生前所断言——“头大无脑”。面对敌军节节败退,甚至一度萌生逃跑念头。然而,秀容是尔朱氏的发源地,不容有失,令他进退维谷。
在此危急关头,离他最近的高欢成了唯一的希望。尔朱兆接连发出求救信,恳请高欢伸出援手相助。
虽然高欢部下对尔朱氏多有不满,尤其与尉景等人积怨颇深,但高欢力排众议,展现出战略眼光,说服众人联合尔朱兆共同对抗步蕃。
最终,双方合兵一处,击败纥豆陵步蕃并斩其首级,战事逐渐平息。胜利后,尔朱兆设宴庆祝,与高欢把酒言欢、结拜盟誓。然而事后看来,高欢此举不过是权宜之计。
当年葛荣投降的二十多万部众被安置在并州、肆州一带,民族成分复杂,包括鲜卑、汉、匈奴、高车、氐、羌等族。迁至河北后,他们不仅面临生存困境,还遭受尔朱氏契胡的残酷压迫,矛盾日益激化。这一群体本就是潜在的火药桶,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会掀起新的风暴。刘灵助正是借势而起的一个例子。
在连绵不断的暴动与起义中,尔朱兆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他本就是个擅长冲锋陷阵的武将,对治理流民、安定局势毫无头绪,自己的处境尚且理不清,更别提安抚几十万饥寒交迫的百姓了。
面对层出不穷的反抗,尔朱兆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血腥镇压。短短几年间,他残杀了半数流民,企图以暴力震慑动荡。然而,杀戮不仅没能平息局势,反而加剧了矛盾。对于这些食不果腹、走投无路的百姓而言,死亡早已无所畏惧,一次次的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短短时间内,大大小小共爆发了二十六次暴动,北魏朝廷为此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一次宴饮之间,尔朱兆向“好兄弟”高欢请教对策。这一问正中高欢下怀——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六镇降兵虽人数众多,却群龙无首,高欢早就有意掌控这支力量。只是当初尔朱荣尚在世时,他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个头脑简单的统帅竟然主动来征求他的意见,简直是天赐良机。
但要想顺利接管这支军队,高欢必须巧妙周旋于这位糊涂将军之间。
高欢故作沉思,缓缓说道:“六镇降兵数量庞大,杀是杀不尽的。不如选一个精明能干之人统领他们。若日后再生变乱,只需问责统兵者即可,省心省力。”
尔朱兆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此时一旁饮酒的贺拔允(贺拔岳与贺拔胜的大哥)醉醺醺地站起,说:“大王麾下诸将,连几千人都管不好,更何况二十万大军?臣以为,唯有高六浑(即高欢)堪当此任!”
这番话若落在一个明白人耳中,立刻便会察觉其中玄机。
但高欢反应迅速,当即起身,狠狠一拳打向贺拔允,贺拔允被高欢打得满地找牙,众人皆惊。
后人有言,此举或许是苦肉计,用以掩饰高欢的真实意图。但在当时的情境下,若非高欢做出如此激烈举动,即便尔朱兆再愚钝,也会心生疑虑,未必会轻易答应让高欢统领六镇降兵。而这一拳,恰好打消了尔朱兆心中的犹豫,也为高欢迈向权力巅峰铺平了道路。
高欢情绪激昂地对尔朱兆说道:“当年太原王在世时,众人无不效忠于他,如同鹰犬般听命行事。如今大权归于您手,贺拔允竟敢僭越妄言抗命,实属大逆不道,请立即将其推出斩首示众!”
尔朱兆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听了这番话,竟然颇为感动,认定高欢对自己忠心耿耿。他思来想去,觉得眼下统率六镇降兵的最佳人选非高欢莫属——毕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驾驭这群亡命之徒。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决定无异于放虎归山,蛟龙入海之后,哪还有他这虾兵蟹将的活路?
席间,尔朱兆当即取出一支箭交给高欢,作为调遣军队的信物,并正式任命他为六镇降兵的统军将领。
高欢心中狂喜,唯恐尔朱兆酒醒后反悔,宴会一结束便立刻走出大营。
趁着众人仍在场,他当场宣布尔朱兆的任命,随后马不停蹄地奔赴阳曲川(今山西境内),迅速设立统军大营,开始召集六镇降兵前来报到。
六镇将士长期饱受尔朱氏的压迫与欺凌,早就心生不满。而高欢出身怀朔镇,素有威名,传闻其雄才大略、志向非凡。大家纷纷投奔其麾下,认为跟随他才有出路。很快,十几万兵马便集结在高欢帐前,成为他日后争霸北方的坚实基础。
高欢率众抵达河北,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成千上万的流民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由于遭遇了霜冻与干旱的双重天灾,粮食颗粒无收,许多降户不得不在田间地头挖掘鼠洞,以老鼠充饥。十几万流民四处流浪,寻找食物,生活惨不忍睹,人人面无血色、气息奄奄。
若再这样持续下去,别说统御,就连维持最基本的秩序都将成为奢望。
面对如此困境,高欢深知天灾无情,非人力所能扭转,唯有另辟蹊径。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富庶一些的山东地区,打算请求尔朱兆允许自己带人前往就食。
此举一箭双雕:其一是远离尔朱氏的核心势力范围,借机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将来争霸天下打下基础;其二是解决燃眉之急——十几万流民的生计问题。只有解决了吃饭问题,才能在这些降户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赢得他们的死心塌地,从而打造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铁军,为日后对抗尔朱氏奠定基础。
高欢的请求很快得到了尔朱兆的应允,对方几乎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
然而,在一旁的慕容绍宗却看出了端倪。他曾是尔朱荣的旧部,资历比高欢更老,此时正担任尔朱兆的长史。虽然早年与高欢关系亲密,但如今各为其主,私情已难敌政见之争。他劝谏尔朱兆不可放虎归山,可惜未被采纳。
不过,历史的走向往往充满戏剧性。后来,慕容绍宗在局势变化中转而投奔高欢,并受到了重用。这也从侧面体现了高欢作为一代枭雄的胸襟与气度——不仅善于用人,更能包容曾经的对手,化敌为友,成就大业。
慕容绍宗急忙劝谏尔朱兆:“听说大王已将三州六镇的兵力全部交由高欢统领,这可是个危险的决定。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各地局势混乱,人心叵测。高欢此人有雄才大略,若再掌握二十万大军,就如同蛟龙得云雨相助,日后恐怕难以控制,大王一定会后悔的。”
这番话分析得非常中肯,但尔朱兆却不以为然,他回应道:“我与高欢是结义兄弟,生死与共,誓言犹在耳边,他绝不会背叛我。”
慕容绍宗听后气愤不已,继续刺激他说:“如今天下大乱,连亲兄弟都难保不反目,更何况是拜把子兄弟呢?”
当时尔朱家族虽掌控北魏的主要军事力量和朝政大权,但内部各怀心思,彼此猜忌、各自为政。慕容绍宗本意是想借此触动尔朱兆的心弦,实际上也确实让尔朱兆有所动摇。这个一向粗犷直率的尔朱兆听完沉默不语,但仍不愿轻易与高欢决裂。
然而,尔朱兆身边早已有多人被高欢重金收买,他们趁机在一旁极力称赞高欢的英明果断,劝尔朱兆不要怀疑。有人甚至挑拨说,慕容绍宗是因为与高欢早有私怨,才会如此诋毁他。
尔朱兆听了这些话后勃然大怒,认为慕容绍宗是在故意挑拨自己与高欢的关系,竟下令将他囚禁起来,关了禁闭。
高欢统领大军从晋阳出发,前往山东,并向二十万归降的流民发放了遣送资费,命他们迁往山东集结。途中,他忽然遇见一支队伍迎面而来,便派人前去探问,方知是尔朱荣的遗孀妻子北乡公主率领随从携带财物从京城赶赴秀容。
既然是自家人,双方打了个照面便各自离去。
然而半路上,高欢发现这队人马不仅携带着大量财宝,还有三百匹上等战马。
在那个年代,战马对武将来说至关重要。高欢见状心生贪念,于是命令两名亲信将领前去“借马”,实则是让他们强行夺取。两位将领带兵冲杀过去,驱散了看守马匹的士兵,将马匹全部抢走。
北乡公主气愤不已,一到晋阳便向尔朱兆哭诉此事。
尔朱兆听后才有所悔悟,连忙下令将被囚禁的慕容绍宗释放,并向他请教对策。慕容绍宗分析道:“高欢还没走远,若现在派兵追击,尚可将其截杀。”尔朱兆随即率军紧追不舍,目标直指高欢的行进方向。
不久之后,尔朱兆追至襄垣,恰逢漳水暴涨,高欢正率军渡河,两军隔水相望。尔朱兆当面斥责高欢背信弃义,竟敢强夺婶母的战马。
形势危急万分,倘若此时双方开战,实力悬殊之下,高欢极可能惨败甚至丧命。
高欢急忙赶到河边,面对尔朱兆一边诚恳道歉,一边郑重发誓,说自己借用北乡公主的三百匹马只是为了防范山东的贼寇。高欢接着说:“如果你听信谣言要杀我,那我现在就渡河过去,任你处置。但我若一死,手下将士必定群起反叛,到时候局势可就难以收拾了。如何决断,全看你的意思。”
尔朱兆一听,竟然相信了高欢的话,连忙表示自己并无猜忌之意。为了表明诚意,他甚至独自骑马渡河,来到高欢的军营中,并与高欢一同进入军帐。
在帐中,尔朱兆做出一个出人意料、震惊众人的举动:他拔出佩刀,亲手将它递给高欢,让他砍下自己的头颅。这种如同后世黑帮老大以命相试的做法,在当时可谓前所未有,堪称胆识过人。
高欢见状,立刻模仿刘备的哭功,泪如雨下,神情悲痛至极。他边哭边说道:“自从天柱大将军(指尔朱荣)去世之后,我贺六浑(高欢小名)还能仰仗谁呢?愿大王万岁安康,让我能继续为您效力!如今却因旁人的挑拨离间,竟至于此,我们兄弟何忍再说这种话!”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铁血汉子尔朱兆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认定高欢是真心忠于自己。
两人趁着这份激动人心的情谊,牵来一匹白马,虔诚地对天盟誓,立下重誓。
尔朱兆激动万分,当场提出设宴庆祝,二人开怀畅饮。酒席间气氛热烈,尔朱兆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竟直接留宿在高欢的军营之中。
高欢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头脑依然清醒。他见尔朱兆已经醉倒,又听到军帐外有异样的动静,便赶紧出来查看,发现是尉景带着刀想要闯入帐中行刺。尉景与尔朱兆素有仇怨,早已埋伏好人马,准备动手杀掉尔朱兆。
高欢大惊,连忙拦住尉景,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尉景说明来意后,高欢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尉景的手臂,严厉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他提醒尉景,如果尔朱兆死在这里,明天尔朱兆的军队必然会群起而攻之,而他们这些兵力本就疲惫又匮乏,根本无力抵抗。随即,高欢下令尉景及其人马立刻撤退,不得妄动。
第二天,尔朱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确认还长在脖子上,心中一阵庆幸,便渡河返回了自己的营地。
为了表示感谢,尔朱兆派人去请高欢前来军营共饮庆功酒。高欢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一次尔朱兆亲自上门,不但带着刀让自己砍,还在自己营中过夜,诚意可谓十足。然而,如今受邀前往对方军营,情况却大不相同。谁知道尔朱兆身边有没有谋士进言,劝他除掉自己这个潜在威胁?一旦去了,恐怕性命难保。但若不去,又显得心虚胆怯,难以服众。
思前想后,高欢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走一趟,壮了壮胆,喝了几口烈酒,准备赴这场可能暗藏杀机的“鸿门宴”。
可就在他走到河边时,却被部下孙腾拦了下来。其实高欢本就犹豫不决,这一拦正合心意,于是便打道回府。自此,两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关系正式破裂。
回到军营后,高欢第一时间来到尔朱兆安插在他身边的亲信将领念贤处,嘘寒问暖,态度格外亲切。念贤负责照管将士们的家属,是个关键职位。见高欢亲自登门示好,念贤颇为感动——不管怎么说,人家终究是自己的上级。
高欢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念贤腰间的佩刀,随口夸赞:“你这刀真是不错。”
念贤听后,便将刀解下来递给他欣赏。高欢接过刀,突然反手一刀,当场将念贤斩于帐中。
历史的关键时刻,往往最能体现人物的性格与智慧。许多史家评价尔朱兆如同秦末的项羽:勇猛无双却缺乏远见,刚愎自用又优柔寡断,最终难成大事。
高欢率军进入山东时,严令将士务必遵守军纪。凡行军路过麦田,他都亲自下马牵缰步行,颇有当年魏武帝曹操的风范。这种以身作则、约束军队不扰民的做法,在历史上虽常见于枭雄崛起之时,但在北魏末年这个战乱频仍、灾荒不断的年代,能有一支真正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实属罕见。因此,高欢一时声望大增。尔朱氏为了拉拢他,甚至让其控制的傀儡皇帝册封他为渤海王。
然而,高欢心中仍有隐忧。那些来自六镇的降兵长期在尔朱氏统治之下,他难以确定这些人是否愿意跟随自己与尔朱氏彻底决裂、争夺天下。
更何况,高欢本人曾是尔朱荣一手提拔的心腹,其麾下的将领也大多出自尔朱氏的军事体系。虽然他们对高欢忠心耿耿,但毕竟受过尔朱氏多年恩惠,如今要与旧主兵戎相见,临阵表现如何,高欢心中并无把握。
尽管已拥有一定地盘和兵力,但尔朱氏家族依旧占据着北魏大部分领土与人口,实力远胜于己。若贸然起兵,高欢并无十足胜算。因此,他表面上仍对尔朱氏保持恭敬,宣称自己仍是其军事集团的一员,暗中则静待时机,积蓄力量,逐步壮大自身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