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情况未必能完全归咎于概念本身的含糊。更为重要得多的是,库恩提出了一种与传统观念大异其趣的崭新的科学观。这里需要一次“格式塔”转换。如果我们首先勾画一下这种新科学观的轮廓,也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当然,这并不是说,范式概念由此即可一清二楚,洞若观火。库恩的范式概念是一种奇妙的混合:它表现了科学的创新精神,但更多地表现了科学的因循性格;它描述了人类理性的探求,但又是建立在非理性的直觉和盲从之上。它通过科学革命说明了科学的保守性,从抽象理论中揭示出理论的具体性。这一切,看起来杂然并陈,含糊不清,其实正好映照出科学多面体本身的斑斓五彩。这不是单单选用一个恰当名词的问题。仅仅更换一个新词,例如用“专业母体”来取代“范式”,也未必能够一下子廓清这一切迷雾。
一、科学是人类精神的一般劳动
库恩的独创性不仅在于他在西方哲学界中第一次以鲜明的形式打破了顽固的传统堡垒,而且还是第一次从科学的实际历史出发系统描绘这个新的科学形象,从而以巨大的说服力震撼了科学界和哲学界。
其次是科学活动的工具,包括思想工具和物质工具:世界观、信念、理论、方法、仪器,等等。凡科学共同体用以进行研究的手段无不统统包罗其中。这就是库恩的“范式”。范式尽管主要表现为一定的理论体系,但是作为认识工具,不可能局限于理论体系本身。
最后,科学活动的最终目标是自然界,是客观世界。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必须注意的是,“客观世界”是广阔无边的,是抽象的无限,任何时候科学都不能以这个抽象的整个“世界”作为自己具体的研究对象。因此,库恩强调科学只能透过范式的眼镜去同一个由它所限定的世界打交道,去研究范式在这个有限范围内所提出的具体问题。这就是库恩所说的“疑点”。
二、范式是开展科学活动的基础
关于十九世纪电学的发展状况,恩格斯曾作过这样的描述:
人们会说,理论不仅解释已有经验,并也预测未来事实,岂不也是面向未来吗?这就把我们引向了范式同理论的另一个重要区别。理论是抽象的,他撇开了科学实践中的各种复杂的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单纯用理论的符号来表述科学的发展,只能是一个抽象的理想化的方程,并不符合科学的实际历史。范式则是具体的。科学只能通过对范式的具体应用而发展。这里集中表现了范式的实践性,它的现实性品格。
范式是对应于一个名称的事例,用以在语言游戏中联系这一名称,没有事
三、范式作为精神工具
范式作为科学共同体的共同信念,首先是科学活动的精神工具。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库恩所举的科学历史上的范式,诸如哥白尼日心说、牛顿经典力学、拉瓦锡氧化学说、达尔文进化论、爱因斯坦相对论,都是重大的科学理论,表现着一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用库恩的话说,其中包含着“形而上学模型”或“格式塔图像”。这就是说,科学总是在某种世界观作用下产生和发展的,科学家总是带着理性的眼镜去看待客观世界的。也只有这样,科学才能成为一种高度有目的的理性事业。
这是对西方传统观点一个挑战。按照这种观点,科学的力量就在于经验事实的证实,因而科学哲学只应关心“论证的前因后果”。凡是不能得到经验证实的,就是“形而上学”,也包括世界观在内,应一概加以“拒斥”或者干脆像休谟所说的那样,把它们统统“投到火里去”。但是,科学的历史事实并不支持这种论点。他们所说的“形而上学”不仅不是科学的异己力量,而且恰恰内含于科学理论之中,是科学形成和发展所不可缺少的动力之一。哥白尼并没有比托勒密拥有更先进的观测工具,因而他既没有提出什么新的天文观测事实,也没有比托勒密更精确地描述过已知的天文现象。甚至在几十年以后,当伽利略的论敌求助于观察经验反对日心说时,恰恰是伽利略强调“心灵力量”的作用。
哥白尼范式的胜利,十分典型地说明了范式作为精神工具的力量。它把人们的立足点从狭隘的地面移到了“宇宙之王”的宝座上,从而在人们面前展开了一个空前广阔的新天地,使托勒密宇宙中的种种混乱和迷误,顿时烟消云散,豁然开朗,从而解放了思想,打开了思路,鼓舞了信心。这里根本无关与冷漠无情的逻辑论证。这是一种精神力量,一种渴望创造甚至甘愿为之献身的激情。范式作为世界观或信念,就是这样一种推动科学创造的精神武器。
范式的这种作用,使科学成为一种高度自觉的理性活动。所谓“理性”,无非是指人的活动的目的性,人的自觉能动作用。正是范式的世界观作用给科学发展规定了一定的目标,使科学成为理性事业。
范式的作用是二重的。它解放了思想,也束缚了思想;打开了新的思路,又把人们限制在这一条思路上。在库恩看来,这正是范式的本质:它不是漫无边际的哲学思辨,而是具体指明方向的行动指南。它的特点和优点也正在这里:
正是这些因信仰范式而产生的限制,对科学的发展却成为不可缺少
的。正由于集中注意狭小范围中比较深奥的问题,范式会迫使科学家仔细
范式的这种作用,使科学理论具有很大的“韧性”。传统科学哲学一贯认为,理论必然受到经验事实的检验,得以“证实”或者遭受“证伪”。这样,科学理论势必弱不禁风,科学将失去任何稳定的发展。库恩揭示了问题的另一面:科学理论作为一种世界观、一种信念,还有不可检验的一面。哥白尼学说尽管面临大量反常现象,但依靠布鲁诺、伽利略的信仰,依靠他们不屈不挠的斗争,他们的宣传、说服工作,终于把这个学说逐步完善起来,消除了原来的反常。因此,范式不像理论那么脆弱,即使处于反常的海洋中也能岿然不动。科学犹如有机体,具有某种免疫机制以抵制日常不断出现的变异,否则就没有科学生命的存在。
因此,科学家不但要思想解放,敢于打破一种范式;还要尊重传统,善于维护一种范式。人们总是习惯于赞颂科学研究中的思想活跃、思想解放,也即所谓“发散式思维”,把它说成是唯一的科学精神。库恩却强调了事情的另一面:
全部科学工作具有某种发散特性,在科学发展最重大事件的核心中都有很
大的发散性。但是我自己从事科学研究以及阅读科学史的经验却使我怀疑,
强调思想活跃和思想解放是基础研究必须具备的特征,是否太片面了。……
四、范式作为实用工具
如果库恩对范式作用的认识仅仅到此为止,就遗漏了最主要的东西。科学理论作为一种“思想工具”或“思想框架”,在库恩之前早就有人作过探讨,例如柯依列和坎贝耳。这并不是库恩的发明。范式的独特作用,只有作为范例在实际应用中才能显现出来。离开应用,范式就退回到一种抽象的理论观点,一种抽象的“共同性”或共同规则。这就完全违反了选用范式一词的初衷。
范式作为范例,主要是提供了具体的解题方式,把抽象的精神工具化为实际行动。理科学生的学习过程,恰好可以作为认识过程的缩影。学物理的学生读了整章课文,也理解了,却不会做习题。就是说,他们不能从抽象的观念或定义出发解决这些实际问题。他们一般总是要模拟例题的解法,即借助于例题同他的习题之间的相似关系而行动,没有也不必要共同规则。而且,也只有通过这样的具体应用,学生才能真正把握“空间”、“时间”、“惯性”等概念。
科学的发展过程也往往表现为这个认识过程的放大。经典力学的范例,启发了以后二百年的物理学研究。伽利略从斜面实验想到摆锤具有点质量的摆。惠更斯继续模拟以解决了物理摆的摆动中心问题。丹尼尔·伯努利又发现了从注孔喷出的水流与摆的相似关系,由此得出射流速度公式。同样,牛顿的F=ma也具有这样的实用工具的作用。作为范例,这是一个总公式,由相似关系而引伸出各种不同的变形,如自由落体情况下的mg=md2s/dt2,单摆运动中的mgsinθ=-md2s/dt2等。
为了说明范式的这种实际作用,库恩进一步考察了这种寻找相似关系的类比过程。他举例说,小孩子认识各种水禽,不是从“天鹅”、“鹅”、“鸭”等抽象定义出发,而是在实际观察中模拟已有的知识框架,通过比较而建立起自己的知觉空间,把水禽分为天鹅、鹅、鸭等不同的家族,作为以后认识新的水禽的分类架。这也是把个人认识纳入共同体的共同框架,使认识社会化的过程。这里没有什么既定的规则可循。库恩称之为“秘传”的知识,或波朗尼所谓“不可言传的知识”。
人到世间来,既没有带镜子,也不像费希特派的哲学家那样,说什
我就是我,所以人起初是以别人来反映自己的。名叫彼得的人把自己
当作人,只是由于他把名叫保罗的人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因此,对
库恩如果也能读到这段话,他一定会惊呼:保罗不就是一个“范式”吗?彼得初到人间身无一物,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物种。他只能与保罗这个具体的人类比,找到自己与他的相似之处。不错,保罗是一个具体的人,不是柏拉图理念世界中的理想人。他带有尘世所赋予他的各种缺陷和邪恶。但也正因如此,彼汉才找出了自己与他的重叠交叉的关系。而且,保罗作为具体的人,尽管不能为他提供一切为人之道,却也通过自己的行动告诉他如何应付人世的纷扰,解除人生的烦恼。就是说,范式作为范例所提供的解题方式,并不能保证解决自然界的一切问题,但能解决它所限定的世界中同一类相似的问题。范式作为实用工具的实用性质,也正在这里。
范式的作用,归根到底是解决问题。一个新生的范式,总是解决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哥白尼解决了托勒密体系的烦琐复杂、漏洞百出;拉瓦锡解决了金属煅烧增重问题;爱因斯坦解决了以太漂移的零效应问题。不如此,它们不足以赢得人心。但同时,范式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正如爱因斯坦的妙喻:已知领域的圆圈每扩大一圈,就要触及圈外更广阔的无知领域。这不仅说明提出的问题更多,还说明所提问题只是已知领域的某种延伸,不是随意提出的。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范式的力量与其说是解决了问题,不如说是提出了问题。范式对于科学发展的定向作用,主要就在于出题目,即在一定时期中给科学工作具体布置了具体的研究课题。但范式又只能通过具体事例而提出问题,就是说,只能根据类似的问题情景提出范例所解决的那一类问题。门捷列夫找到了元素周期表,就提出了寻找当时那几十种未知元素的“疑点”。这都是肯定有解的“疑点”,肯定有解,尽管可能像灯谜一样的难猜,需要足够的才能;“问题”则奥妙难测,尽管人类理智或社会需要迫切要求解决。
五、 范 式 的 本 性
到这里,看来我们又回到了开头的问题:“范式”概念的含糊不清,最多只能部分归咎于作者的表述,主要应当说来源于这个概念的本性。
这就涉及一个更进一步的问题:范式作为一种工具,一种主体应付环境的手段,究竟怎样才能达到客观性呢?库恩以尖锐的形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一种新理论通常被认为优于其先驱,不只是因为它是发现和消除疑点
的更好的工具,还因为它还在一定程度上更好地描述了自然界的真实情况。
常常听说前后相继的理论愈来愈接近于、或大体上愈来愈接近于真理。显
然,像这种概括并不是指释疑和来自理论的释疑和具体预测,而是指理论
这个回答把有效直接等同于真理,就太过简单化了。但有一点合理之处:一种理论(范式也包括在内)的真理性,只能在实践中检验,只能通过它们在实践中的有效性而表现出来。因此,真理性与有效性尽管是理论的不同特征,但又是统一于实践过程的。马克思说得好: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
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关于离开实
这是很清楚的。离开实践,离开在实践中所表现的有效性,也就无从判断真伪。马克思主义应当更具体地把这二者统一起来。
从这一点说 ,库恩把范式概念完全放到实践之中,避开了经院哲学的争论,这是他的贡献。但是他由此而根本取消范式的真理性问题,从而未能全面揭示范式的辩证本性,则又同他只强调科学作为社会活动的一面、而忽视科学作为人类知识的一面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