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台风温黛袭港,老爸跟我四手握窗撑墙抗风。如今苏拉来袭,我只能自己对抗了。
六二年,我十四岁,在慈幼中学念中二,八月卅一日上午,天文台敬告市民,台风温黛将来袭。下午四时,悬挂三号风球示警,天文台预测温黛大姐来势凶猛,百年一遇,可香港人惯见风浪,掉以轻心,醉心出门找乐子:看电影的,看电影;搓麻雀的,搓麻雀;上馆子的,上馆子,官字两个口,说话不算数,岂能当一回事?我那位号称“紧张大师”的老爸,跟常人一般的,黄昏时,独坐凉台,喝可乐、抽烟斗,悠悠闲闲,不知风将至。平日里,工作忙,工作太专注,手下吃不消,暗地里叫他“香港紧张大师”以别正宗英国紧张大师“希治阁”(Alfred Hitchcock,又译希区考克),略逊少许,去了“各”,叫“希治门”。既然希治门不紧张了,我紧张嘎啥!
九月一号早上六时,天文台突然挂出十号风球,温黛大姐将在当日上午,直袭香港。这一来,老爸紧张了,指挥女佣卿姐在窗户门上黏阔条胶纸,大门、窗户紧闭得严丝密缝。十点左右,窗门蓬蓬价响,雨水穿窗而入,风雨满楼。卿姐搬动粗胖手腕,扭了几条干毛巾,抹在窗门上。螳臂挡车,不管用,风雨猛如虎,窗门挡不住,入水如急洪。希治门作福吼:“阿卿,快拿大胶桶来接水!”
卿姐立忙提大小水桶赶来,娇生惯养的老妈看得我们如此狼忙,赶过来援手。老爸狮子吼:“陈美珍,你一边去,好好坐着,别添堵!”老妈怏怏坐回沙发上,鼻子喷气,抓起瓜子嗑(老头子,什么时候这般凶过?)。老爸希治门、儿子小顽皮、女儿娇滴滴、女佣肥卿卿,心连心、手拖手,齐齐迎抗如狼似虎的温黛大姐。
风吹得窗门抖动,雨洒得房内遍湿,咱四人,吸水、接水……忙个半死,努力属徒然。十二点钟,香港电台宣称温黛时速达一百三十三公里,老爸一听,喊起来:“陈美珍,我在香港这么久,从来未遇到这么大的风啊!”
情况严峻、形势危殆。老爸跟我四手紧握窗柄以防被风夺去。卿姐手上接水的胶桶,一桶接一桶,应接不暇。紧张归紧张,希治门嘴角仍旧叼着烟斗,烟火乍闪乍灭。老妈发火了:“叶宗芳,什么时候了,还顾着你的烟斗!”比狮吼更管用,老爸乖乖把烟斗递给我。哗,好烫!手心一热,几乎掉落地上。若在平日,这还得了?必挨一顿臭骂。非常时期非常反应,紧张大师全心对抗恶婆娘温黛,赦免小儿郎。
风不停,雨不止,莫奈何!老爸跟我抓着窗柄足有一小时,肩酸手软,温黛大小姐无丁点儿怜悯,恶婆娘!咱父子俩铁了心,撑下去!电台每五分钟报道飓风去向,风势有增无减。咱四人的心直往下沉。
这时候卿姐高八度的嗓音响将起来:“老爷老爷,墙头裂开了!”老爷一听几乎跌倒,原来中间房间内墙开始出现裂痕,足三寸长,像一条蜈蚣。不得了,建筑老板希治门熟悉楼房结构,一发动全身,万万裂不得,彷徨中,无计可施,只能用手撑着。一老一少,四只手,一起顶住那堵墙,不让它倒下。长斗耗力,疲惫不堪。形势岌岌可危,老爸额角沁出豆大汗珠,我心乱如麻,暗祷:“关帝菩萨,我的干爹爹,你可怜见,帮帮咱俩父子吧!”
这时候,卿姐满脸惊恐地,拖着厚厚的背脊挡住房门,二姐Alice,起而代之拧干毛巾堵塞窗缝。哎哟,干爹显灵了,风渐止,雨早歇。这时候老妈天良发现,屁颠屁颠走过来要帮一把手,老爸双眼圆瞪:“干什么的?一边站去!”平日母仪全家的“武则天”给“唐高宗”一喝,居然乖乖听命退了下去。
午后,风球转向,我跟老爸吁了口气,松开双手,这才发觉双脚麻痹,双手沾寒,父与子双双瘫痪沙发上。老妈献殷勤,拿起烟斗,装上烟丝,点了火,送到老爸嘴边,狠狠抽了两口,脸上换上微笑,疲劳尽消。老子享温柔,儿子无人怜。天哪!
温黛袭港,造成一百三十人死、三百八十八人伤、一百零八人失踪,并缔三项纪录:最高风速、最高阵风、最低气压,至今未破。温黛香消玉殒,老爸落下了一个恐风症。嗣后每遇风来,老爸“希治阁”上身,夙夜不眠,耳贴原子粒收音机,收听风向转变。无论“武则天”如何骂他,亦不为所动。忍不住骂:“叶宗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死于台风!”
一语成谶。九三年九月,黛蒂来袭,八号风球高高挂,老爸严阵以待,一早做好防风措施。未几,风走了,安妥了,岂料,顽风回头再来,老爸吓破胆,亲自动手把卸下的防风板,急急再装上去,一头冒汗,站在老妈面前拭汗。老妈着他去睡,答道:“我不累,睡不——”还未说完,躯体倒地,没了呼吸。
今夜,苏拉来袭,儿子只能单凭双手对抗了。爸爸,你能帮帮我吗!可恨的风,思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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