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了,不过月亮不是圆的,是半轮,它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满怀忧伤地看着那条路……忽然那条路的尽头闪现出一团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着,我听见隐隐约约的鹿铃声,那团灰白的影子离我们营地越来越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在这位九旬老人充满忧伤而又惊喜中,《额尔古纳河右岸》缓缓地降下帷幕。整整半个多月,我随着老人讲述,穿越时空回到半个多世纪前,来到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陌生而神秘的世界。奔流的额尔古纳河,神秘的萨满教,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以捕猎为生的鄂温克族人。他们饿了吃熊肉、豹子肉,渴了喝桦树汁、鹿奶,困了睡在仰着脸就看到满天星斗的希楞柱里。他们与清风明月相伴,与流水露珠为伍,过着无论魏晋、不知有汉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塑造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性格鲜明的人物。妮浩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之一,一出场就深深吸引着我,“她高颧骨被两绺刘海遮盖着,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梳着一条辫子,辫子上插着几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来甜甜的。”一个天真烂漫、娇羞可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跃然纸上,让人心生怜爱。然而她的这种日子随着尼日萨满的离世而告终,从此以后她就抛却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再是孩子的母亲,一个丈夫的妻子,而是一个乌力楞的拯救者,全族人的萨满。为了救治他人,她一次次地失掉自己的孩子,在她内心深处,每个生命都是弥足珍贵,无论好人坏人,哪怕拿自己的孩子来抵命,她也毅然决然。因此她为了救那个酒鬼马粪包,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披挂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对她来说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那神帽一定是荆棘编的,扎得她头颅满是伤痕,舞动着的神鼓,也一定是烧红了的铁凝结而成,烫伤了妮浩的手,但她义无反顾。马粪包终是得救了,而她的另一个孩子交库托坎却走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庄子《逍遥游》的一句话,虽然妮浩并不知道,也不懂,但她出于本心践行着庄子心目中最高的人格魅力。
还有伊万、达玛拉,林克、瓦罗加、伊莲娜,他们都那么善良、隐忍、宽厚,爱意总是那么不经意写在脸上,让人觉得生活到处都是融融的暖意,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痛苦,遇到恶劣天气时,就会为生活愁苦,失去亲人时,他们也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每个人都在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演绎着自己的人生,他们有悲伤、有欢欣、有死亡的痛苦,也有心生的喜悦。
做为居住在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的鸽子楼里、生活在车如流水马如龙城市里的我,一开始就被那种早晨被鸟儿清脆的声音唤醒,夜里躺在“希楞柱”中透过排烟孔就能仰望着漫天的星空的生活所迷恋。他们随时能听到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和微风吹拂时轻轻地呢喃。高兴时他们就燃起篝火,跳起雄壮有力的、欢快的舞蹈,痛苦时到大山里尽情地吼叫,追逐猎物。他们以林为家、以云为友、以鹿为伴随驯鹿喜食的苔藓或者菌类植物而逐水而居,大家一起过着群居的生活,不需要勾心斗角,没有贫富差距,大家一起劳动,白天男人去狩猎,女人和小孩则在家中熟皮子、熏肉干、缝制皮袍子,夜里他们围坐在篝火边,边烤肉边聊天。穿的就是随地取材的动物皮毛做的衣服。那种悠然自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是生活在“四四方方”鸽子笼般楼房的人们所能体会和了解的。看惯了都市的繁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清晨”(上部),“正午”(中部)犹如大山深处不期而遇的清风,拂开那久蒙的心尘。驯鹿、萨满、跳神、岩画、树葬、希楞柱、靠老宝等一幅幅鄂温克族人生活的场景 ,描绘出了我们心中的桃花源。
然而这一切在“黄昏”(下部)时戛然而止,林业工人进来了,他们大肆砍伐林木,小鸟飞走了,小溪干枯了,日月都蒙上阴影,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大地都旱得裂开了口子。沙尘暴也来了,动物们也逃离了这片原始森林,驯鹿们也没有清澈的泉水喝,没有苔藓吃,鄂温克族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没有了,只有背井离乡来到山下一个叫布苏的定居点,逝去的田园牧歌成了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我曾在2015年穿过呼伦贝尓到过海拉尔,那里曾有鄂温克族的居住地。当时来到一座小镇,很幽静,人也很少,镇子上大多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物,也有少数用原木搭建的,外面苫着桦树皮的像蒙古包似的,当时导游介绍说,这就是鄂温克族人居住的“希楞柱”,现在纯粹意义上的鄂温克人不多了,大都汉化了,他们也做生意,也放牧,和当地的蒙古族人一样了。现在想到当时导游的唏嘘,看到书中这位九十岁老人的失落,顿时心情就有点郁闷。我心中的桃花源真的丢了吗?
是啊,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时,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究竟该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