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卫星图拉到浩渺的南太平洋，澳洲大陆东边的小小绿色陆地是新西兰。放大，继续放大，沿着蓝色海床的狭长隆起一路向北，你必须足够仔细，才能定位由172个岛屿星星点点组成的汤加王国。汤加仅有10万人口，其间却有约一千名中国人。
汤加当地时间1月15日下午，海底火山剧烈喷发切断这个国家与外界相连的海底电缆。人们在漫天火山灰下留给大洋彼岸亲属一段直播黑屏、一句“下冰雹了”、一条掏家底的转账，话音刚落即被吸入漫长的通讯黑洞。
近日，多名他们的亲属对南都、N视频记者讲述这个遥远国度里中国人的生存故事。过去一周，岛内人穷尽极其有限而零散的工具与信使，穿透大洋的屏障，重新与世界相连。
沉默
Langilangi视频的一幕。
开阔海面传来鞭炮似的脆响，但仅有一发。过了几十秒，又传来一声低沉的“雷鸣”，听起来还很遥远。Langilangi正被云层的翻卷形状吸引，突然之间，一声爆炸巨响震住在场所有人。他语无伦次地骂了几句，冲回屋里，将手机迅速塞进包。画面一片漆黑，但录像还在持续，他与家人慌乱地交流，随后传来汽车引擎声。
下午5时06分，居民Nightingale Filihia刚开着一辆挡风玻璃破裂的车回到家。她点开社交媒体直播，十分钟时间里，外边天幕就从浅灰变成深灰。“我以为在下雨，但并不是，下的火山灰。”她伸手到屋檐外，几颗“雨点”落入掌心——直径几毫米的褐色小石粒。“2022年竟有这样的开始。”
另一名汤加男子也在海边拍视频，开头还说所谓海啸警报“没那么糟糕”。他与大型船舶停靠的位置仅有一个铁丝网之隔，身边近岸的海水形成了小漩涡。几句话音刚落，浑浊的海水猛冲上人行道，淹没他脚下的斑马线，一浪接一浪，他不得不涉水而行。
据他形容，天上落的小石头正砸着他的脑袋，而海水还在涨，海啸真的要来。几分钟之间，他改变了主意：“我要逃命了，记得为我祈祷。”
此时，身在大洋彼岸，广州的李女士突然收到丈夫朱健雄的3355元转账，紧跟着一条语音：“火山爆发，海啸要来，我现在去机场。”
这是朱健雄与妻子隔海相望的第三年。过去约十年时间里，朱健雄都在国内和汤加两头跑，“到了2019年，我们真的想结束这样的生活了。”李女士对南都记者说，2019年11月，丈夫打算过去汤加花一个月把所有投资收回，回国过年，日后都在家人身边。
“但是，2020年1月开始，他的飞机票一直延期，3月，4月，5月，再等等。”李女士回忆，“今年元旦，他说，第三年在这边过新年了，吃的是去年剩的隔夜菜。他发了一个对面岛的小火山喷发的视频给我。我提醒他，小心有地震和海啸。他回答说没事的。”
南都记者联系上上述视频拍摄者Langilangi身在澳洲的舅舅，他向南都记者确认视频里说话的确是账号的主人，他在发布最后一条动态后失联。面对问候，他说：“如果你指的是澳大利亚，澳大利亚没事，虽然政府也发布了预警。如果你指的是我本人，我现在感觉糟透了。”
横跨半个太平洋的距离重新显露出它的遥远。
彼岸
54岁的邱昌文在汤加务工三年，给一个建筑公司工作。2021年6月，合同工期马上就要结束，他却在工地从高处摔落，双手腕骨折。邱女士对南都记者表示，父亲伤势的最佳治疗手段应该用到钢钉，但是当地的条件只能打石膏。治疗后，邱昌文的手腕一直无力，复查发现是骨头没完全接好。家人一直寻找途径为父亲邱昌文申请特批回国，至今未能成行。
约有一千名中国人在这个10万人口的遥远国度里谋生。
朱各华。
2016年，他和妻子江露华一起去努库阿洛法，朱各华在一家炸鸡店打工，而江露华2017年怀孕后回了老家。江露华对南都记者回忆，丈夫曾在她临产时回国陪产，没几天就又返回汤加工作。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4岁了，从小隔着屏幕见大洋彼岸的爸爸。
“我老公（朱健雄）会修电脑、修手机，也卖一些国货。”广州的李女士对南都记者介绍，在汤加的中国人里以福建人居多，很多是同村的，亲戚带亲戚，十几人一起去做生意。他们大多都还是中国公民，渡过辽阔的太平洋，就当去外省打工、赚钱养家。
“那一带相对先进的国家是斐济，汤加就跟现代社会比较脱节。”李女士说，“放在五年、十年前，中国人在汤加工作一个月的收入有的能到好几万，所以很多农村里出来的人会愿意去打拼，听说干两三年就足够回福建老家买房。但这几年汇率变化，已经不太可能了。”
也有人抱着不太一样的念想远渡重洋。2020年1月，山东聊城大学的第二批汤加教育援外教师赵培宝、任爱芝和张剑锋，经两次转机，37个小时的颠簸，于1月23日抵达汤加。
赵培宝在汤加学院示范中国蔬菜的烹饪方法。
聊城大学的工作人员向南都记者介绍，这三名老师在汤加培育适合当地种植的抗热、耐旱、生产周期短的蔬菜品种，并把汉语带进汤加学院的课堂。据介绍，在他们之前，2019年初，该校曾有另7名教师赴汤加。他们一开始落脚在没有空调的铁皮屋，从零开展援外项目，组织汉语教学、农学理论和实践教学，“自费购买种子和农具，一颗颗（菜）地人工浇水捉虫”。
随着援外项目的扎根，汤加的土地上冒出了中国的黄瓜、豇豆、白菜、南瓜、苦瓜、韭菜和丝瓜。
信号
悄无声息最是可怕。邱昌文失联后，邱女士发动亲戚拨打父亲的微信电话，向“领事直通车”微博发送父亲信息。一想到年关将至他还远在天边，“我边上班边忍着声音哭”。而当丈夫朱健雄不再回复任何消息，李女士两个日夜无法入眠，“白天我就照顾孩子，做一下家务来麻醉自己，然后一直都在刷新闻。都在刷新闻，都在刷新闻。”
她得知，朱健雄在1月15日的撤离路上曾拍下两张照片，但他没有发给妻子，而是发给了她表弟。照片里，天幕已经开始阴沉，一滴滴灰黑色的斑点粘住车窗，挡风玻璃雨刷似在艰难地将这些污渍刮到一边，前方视野才不至于彻底黯淡下去。
1月15日朱健雄撤离路上的记录。受访者供图
那是降临在汤加人头上的火山灰雨。李女士对南都记者说，她痛心的是，“他这么难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地壳运动与火山灰云近乎切断了汤加与世界的联系，以至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国防部门派出飞机侦查拍摄。隔绝之中最先穿透黑幕的工具，是汤加为数不多的卫星电话。南都记者了解到，1月16日凌晨4时4分，驻汤加使馆通过卫星电话致电聊城大学，告知三名援外教师均平安。
福建外贸商人李海英辗转打听丈夫王哲的消息。她向南都记者表示，她与王哲2020年起在汤加的第二大岛、北部的瓦瓦乌岛上生活，两人开设了一家五金建材店，李海英在国内对接订单，王哲待在岛上营业。15日，他们最后一次对话提到火山要爆发。16日全天丈夫都没有音讯，让她“焦虑到心绞痛”。
她找到了一名特殊的“信使”。新西兰人Kate Walker1月19日向南都记者介绍，她有亲人和商业伙伴在瓦瓦乌岛上，很幸运地，团队的一位水手有一台卫星通讯手持机，可以发送文本信息，以此与岛上一个船厂实现缓慢但稳定的通信。于是，火山喷发的12小时后，他们开始对外定期更新瓦瓦乌岛的情况。李海英正是通过她间接地确认了丈夫安全。
与世隔绝的岛上的人们同样在摸索。1月18日凌晨，一封陌生发信人的邮件抵达福建外贸商人李海英（Lois）的邮箱，只有一行字：“瓦瓦乌岛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你可以回信，我在岛上的咖啡厅。”留言署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是丈夫王哲（Jet）。
李海英夫妇失联以来首次直接通讯。受访者供图
这封珍贵的邮件不可以直接回复，她得通过指示的入口回信。信件字符数受到严格限制，“就像电报一样，可能是有很多人排队，也可能是技术限制，但至少，已经能和他直接对话。”李海英对南都记者表示，王哲还通过邮件给她发来了一些国内的电话号码，是其他在汤加的中国人的亲属，请她代为报平安。
广州的李女士不知该找谁帮忙，她除了拨打丈夫此前给的一个电话号码，就只能无助地在抖音评论区留言。她的求助获得了大范围关注。1月17日下午，她接到一个010开头的号码，对方说出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表示是驻汤加大使馆。“他说：‘我是用卫星电话打给你，现在随时会中断’”，然后是李女士最想听到的那句话：朱健雄没事。
到了1月19日凌晨，李海英惊喜地发现，她的中国手机号码接到两通来自汤加的电话，“信号非常差，但是可以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一通电话来自她的丈夫王哲，另一通来自汤加主岛的商业合作伙伴，对方请求她交付一台在火山爆发前刚到岸的发电仪器。灾后的自救与重建已然开启。
火山灰下
从空中俯瞰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陆地呈现一层烤过的焦土色，路是灰的，树木草坪是灰的，零星金属屋顶在一片黯淡中闪光。伸进大海的货柜码头在海啸中首当其冲，集装箱如火柴盒一般被掀翻散落。
火山地质与第四纪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刘嘉麒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是30年来规模最大的火山喷发。上个世纪也仅仅发生过两次规模相当的火山喷发。“从海底喷发，经过了海水的吸附后，火山灰依然到达了20公里的高空，所以能量是很大的。”
根据中国地震局的介绍，火山灰是细微的火山碎屑物，多为酸性熔岩炸碎而成，有的有腐蚀性。火山灰能使土壤变得肥沃，但在那之前，它对人体健康和飞机发动机运转而言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广东省地理学会副理事长唐晓春对南都记者表示，此次汤加火山喷发形成的火山灰烟尘和大量的二氧化硫等气体的烟柱高达两万米左右，进入了平流层，沉降及散逸速度会比较慢，通过大气环流对全球自然环境及人类社会的影响会超过数月甚至更长时间。
近日在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拍摄的被火山灰覆盖的汽车。新华社发（马里安摄）
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深海中心主任孙卫东则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从历史经验来看，火山喷发极有可能导致部分国家出现酸雨等灾害，并对当地农业、渔业和旅游业造成重创。
在汤加生活过两年的李女士向南都记者介绍，平日里，当地水龙头的水就不能喝，普通居民大多用容器储存天上的雨水饮用。“所以这次火山爆发后，我觉得哪怕地震海啸不造成更多伤害，只是火山灰就能让喝水成为问题。当地居民的住所很多是平房，甚至铁皮屋，一个台风都能吹倒的那种，如果受海啸直接冲击，可能没有什么房子可言了。”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当世界终于能看到岛上的近距离影像，海水入侵过的岛上建筑一片狼藉，浪潮甚至将部分船只抬到了岸上，而车辆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当地时间1月18日，汤加政府发布该国火山海底喷发后的首份声明，表示汤加遭遇了“史无前例的灾难”。“高达15米”的海啸冲击一些岛屿，如地势较低的芒奥岛全部房屋遭摧毁；福诺伊富阿岛仅有两座房屋幸存。供水受火山灰影响巨大。志愿者们一直在清扫主要机场的跑道，以便让飞机将急需的饮用水和物资运送到地面，海运和空运面临巨大挑战。
1月20日早晨在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拍摄的遭受海啸侵袭后的街道和房屋。新华社发
目前已有3人遇难，包括两名当地人，和1名英国公民。这名英国遇难者安杰拉·格洛弗的哥哥接受外媒采访时表示，安杰拉从小热爱海洋，50岁的她婚后与丈夫定居汤加，成立了动物福利机构。海啸来袭时，两人赶回家营救爱犬，丈夫设法爬上了一棵树保住了性命，安杰拉和爱犬不幸被海浪卷走。
1月18日，中国驻汤加大使曹小林介绍，连锁的海啸和火山灰灾害造成通信中断，道路受阻，首都所在的主岛西侧大片房屋被摧毁，许多公民被安置到避难所。火山灰污染了整个国家的水源，农作物遭受毁灭性打击。所幸，在汤加主岛的一千多名中国公民和公司员工平安。
1月20日，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机场跑道上的火山灰清理完毕。据新华社报道，首批来自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援助飞机20日降落，运载物资包括储水容器、临时居住设施、发电机、卫生用品、通信器材和机场跑道火山灰清理设备等。此时此刻，通信仍“有限和零散”，汤加的一套临时通信系统使用的是2G信号，
江露华也对南都记者表示，她20日终于接到了熟悉的汤加号码来电，“悬着的心可以放下来了”。丈夫告诉她，他的手机偶尔能有一两格信号，生活上新鲜蔬菜供应紧缺，其他方面已逐渐恢复秩序。他当天就已戴上口罩返工，给炸鸡店清扫积水。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林子沛 杨苓妍 实习生 何嘉豪 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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