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长一段时间,海啸是公安处大院乃至万县市绝对的大明星。
1989年一部电视剧《警犬海啸》让海啸成了万县市家喻户晓的名狗。这是万县地区最早由本地人编剧、本地人出演在本地实景拍摄的电视剧,主角“海啸”也由海啸亲自出演。主要场景在万县市的西山公园、王家坡、太白岩,万县的大周,巫山的大昌古镇一带。导演是峨眉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毛玉勤,剧组摄像、制片、拟音等职员几乎囊括了《神圣的使命》的原班人马。公安处全体总动员,为这部电视剧制作出力出人。我和陈赞新、武小勇、吴中明等还出演了男二三号角色。剧组每到一处都刮起了一股警犬热或者是海啸热,观者如潮。大家最想看的稀奇除了女主角就是海啸了。
其实在此之前,海啸已经小有名气了。海啸长大后,完美体现了德国牧羊犬和中国昆明犬的杂交优势。它的头型、体型完全是一组SV(德国牧羊犬协会)德国牧羊犬的标准数据,毛色不是德国牧羊犬经典的黑背黄腹,而是中国昆明犬的草黄,身材也比一般德国牧羊犬高大,眼睛却是德国牧羊犬的淡蓝色。它蹲坐着剽悍威猛、肃杀凛然,奔跑起来,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俊美飘逸。它的性格也完美糅合了德国牧羊犬温驯、忠诚、亲和和中国昆明犬胆大凶猛、忍耐坚韧的习性,静若处子,动若脱兔。1986年,四川省公安厅刑侦处举行全省警犬考核大比武,海啸的体貌得到所有专家的一致夸赞。胡老师作为专家参加了大比武,两年后见到海啸,也是啧啧称好。也不无遗憾说:“海啸要是尾巴再好点就十全十美了。”确实,我也早看出,海啸的尾巴是它的硬伤。外行看不出来,苛刻一点细心一点的内行人是能看到这个瑕疵的。海啸的尾巴不是德国牧羊犬最优美的“军刀”状,而更像一枝硕大的高粱穗子。
从成都回来后,海啸、海浪很快适应了川东地区的气候和环境,第二年春天我们又一起在三合监狱搞了三个多月的封闭训练。当年夏天,海啸完成了它作为一头优秀警犬的处女秀。六月底的一天,万县分水区的荆竹村发生一起盗窃案,罪犯掰断一老汉家的窗户木条翻窗进去盗走一口小木箱,小木箱里装着老汉一生的积蓄。现场周围没有更多住户,只有老汉三个儿子的房子呈品字形分布在老汉家三五百米开外的山坡上。老汉的大儿子小儿子对老汉都孝顺有加,唯独二儿子与老汉长期龃龉不断,互不待见。我和海啸赶到现场时已是深夜,老汉如见救星,捶胸顿足哭诉说:“神狗啊!就是我那老二搞的,你去给我咬死他呀!”先期到达的侦查员也认为老二可疑,只需让我把海啸带到他家直接把钱搜出来就行了。我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我让海啸仔细闻了那根被掰断的木条,海啸嗅闻后很兴奋,在房前屋后埋头闻了好几圈后径直向老大家方向跑去。我紧紧跟上,侦查员们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原处等海啸“回心转意”。我和海啸到了老大家,海啸直接来到门前拿爪子把门板刨得呼呼作响。老大开了门,海啸闻闻老大的裤管,接着开始搜索屋子。老大开始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当海啸搜到他家放泡菜坛子的小屋时,老大明显紧张起来。我暗暗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向跟上来的侦查员递了个眼色。海啸在小屋里突然呜呜叫了起来,我跟进去一看,海啸正半趴在一个坛子前用爪子刨挖底下的湿土。我和一个侦查员过去搬开坛子,一处新挖的地面露了出来。海啸刨开泥土,一个小木箱露了出来。
初战告捷并没让海啸一战成名,而让它名声大噪的是另一起凶杀案。
1987年7月,万县孙家乡五通村发生一起杀人案。一个五十多岁的钟姓老太婆被人勒死,三十多元钱被抢。我和海啸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现场已经勘查完毕,尸体也已经解剖。为了保证海啸顺利追踪,专门留了厨房没动。厨房灶头上有一只剩了小半碗米饭的土碗,分析是罪犯偷吃剩饭时留下的。海啸闻了土碗后,在现场周围寻找突破口,很快在附近竹林里衔出一根小竹棍。然后沿通往梁平县方向的大路快步跑去,追出近十里路后在一间茅草屋前停了下来。海啸等我和侦查员跟上来后,开始朝屋里叫起来。我和侦查员见木门反锁,便卸下门板,让海啸进去搜索。屋里没人,海啸跳上一张乱得狗窝一样的床上,从枕头边叼了盒火柴,跳下来蹲在我面前,像是说,这人就是罪犯了。访问得知,房主人叫夏克友,一个老单身汉。
第二天,县公安局传唤了夏克友,夏克友自然是百般抵赖。紧接着情况急转直下,有人说海啸在竹林里衔出的那根竹棍是解剖死者尸体时法医用过的,可能是沾染了血腥味让海啸有了兴趣。更让人沮丧的是,夏克友的指纹与土碗上的指纹不一致,紧急将指纹从梁平机场坐飞机送省厅检验,结果还是不一致。夏克友被立即释放,海啸和我受到空前的质疑。专案组在村里进行了半年多的侦查,矛头最终还是指向了夏克友。这时候才有人想起,土碗上的指纹并没有用死者钟老太的指纹去排除,没有排除的原因是尸检时并没有提取钟老太的指纹。没办法,是相信指纹还是相信海啸?只好开棺,再提取钟老太的指纹。比对结果,土碗上的指纹是钟老太的。专案组再次抓捕夏克友,几经波折,夏克友交代了作案过程:当晚,他潜入钟老太家,见锅里窝着碗热饭,便用抹布端起饭碗扒了几口。接着去卧室偷得三十多块钱,见钟老太熟睡,想上床奸污。钟老太惊醒后反抗,夏克友将她掐昏后用背带绳将其勒死。出门后,担心附近狗咬,顺手扯了根竹棍防身。走没多远,把竹棍丢在路边回了家。这个案子作为经典案例在西南政法学院学报《侦查》和南京警犬研究所《警犬》杂志上进行了讨论。海啸在圈内出了名。它的照片和案例开始频频出现在一些报纸杂志和照相馆的橱窗和影展上,声名远播,红极一时。
1988年春,我带海啸和黑儿去城口以战代训。在城口,我以海啸为原型写下了电视剧《警犬海啸》和中篇小说《军犬秋秋的仇恨》,两部作品让我开始了近十年的文学创作,让我的人生轨迹画了条诡异的弧线,也让我收获了格外的快乐和光荣。这不得不感谢海啸。
《警犬海啸》最初也就一部简单的类似于《警犬卡尔》的电视剧。第二年7月,峨眉电影制片厂准备投拍这部电视剧。我和峨影文学部主任赵尔寰在温江县的省文化厅创作基地改写剧本时,万县地区发生了震惊全国的“7·12”案件。巫溪县武警中队战士龙会川、李本明先后在武装部和县中队枪械库抢走五四式手枪一支、五六式冲锋枪两支,子弹557发、手榴弹20枚,劫持县法院的一辆吉普车向开县方向逃窜,沿途杀害无辜群众十多人。地区公安处和武警支队组织公安、武警将两个罪犯拦截围堵在巫溪县金盆乡的一片玉米地里,通过一场激烈的枪战最后将两人击毙。海浪和另外一头警犬参加了战斗,我因为到了峨影,和海啸没能赶上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地区公安处卿恒处长到省厅汇报战斗过程,特地找到我和赵主任,要求我将这场战斗写进剧本。于是就出现了海啸最后在一次战斗中为歼灭持枪歹徒,掩护战友,嘴含炸药包与歹徒同归于尽的场面。我的第一个影视剧本因此搞得面目全非,却成就了海啸的更大光荣。
电视剧播出后,反响非常强烈,也不期彻底改变了海啸,最终让它大红大紫一番后又黯然退出了警犬队伍。
和海啸相比,我更愿意说说我的另一头警犬黑儿。它一生籍籍无名、命途多舛,从生到死充满悲剧。人生种种,世间种种,也难如此契合。
四川各地开始恢复警犬工作后,各地纷纷筹建警犬队,犬源一时非常紧张。一些地区靠蛮干搞起了警犬基地,用一些来路不明的犬种忽悠那些求犬若渴的兄弟县市,当时的内江地区就搞了这么个野犬基地。开县公安局私下派人到内江训练警犬,结果闹出了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们训练的一头叫“灰狼”的昆明犬母犬乘人不备溜出了基地,四下寻找不见踪迹。三天后灰狼自己回来了。正当基地松口气的时候,灰狼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一检查怀上崽儿了。纸包不住火,事情被反映到省厅和万县地区,地区责成开县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周头儿和我去内江处理这事。我和周头儿到了内江,了解情况后,把驯犬员送回开县,我带这头偷情养汉的灰狼回地区公安处。处领导的意思很明确,家丑不可外扬,等合适的时间把灰狼处理了。如何处理,语焉不详。
灰狼被临时关在潮湿肮脏的隔离间里,有顿无顿吃些警犬队剩下的饭食,没人在意它肚子里还有一群小生灵。每当有人路过或者给它扔进点饭食,灰狼总要从门缝里探出头把尾巴甩得呼呼直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平添麻烦,我心里有气,很少搭理它。一天早上,我从隔离间路过,突然听到一阵低微的狺狺声,却没有看见灰狼。狐疑一阵,我推开臭气熏天的屋门。开灯一看,灰狼已经死了,但它那血淋淋、尚有余温的腹部和四肢却紧紧地拢着七个幼崽,每只幼崽都被咬断了脐带、舔干了羊水。我惊呆了。灰狼失血而死,却用生命的最后一息完成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我被强烈震撼了。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该替灰狼养大这些小狗。
然而,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头警犬,需要名贵的血统、翔实的繁殖谱系,而这几个小东西却是一群不知父亲是何物的野种!要让它们步入警犬的行列,无异于把一个奴隶的私生子擢升为贵族子弟。好说歹说,出于我们地区犬源也是捉襟见肘的唯一原因,潘大队长决定留下两只观察观察,其余五只就地“处理”。不能送人,免省笑话。这是一次很艰难也很痛苦的选择!我抱起一只放下,抱起另一只又放下。最后,一咬牙,随便抓起一公一母两只幼崽儿出了隔离间。另外五只幼崽和灰狼一道被人装进麻布口袋在公安处后院围墙下掩埋了。
两个小东西生来命贱,名字自然也不能取得太响亮。我和小何见它们灰白的皮毛上长着大块大块的黑斑就信口唤作“黑儿”、“黑妹”了。它们没有档案、没有户口,也没有肉食供应,全靠警犬队挤一点钱买一些少得可怜的牛奶、鸡蛋、鱼肝油喂养。它们一天天长大食量也开始大得惊人,我们就只好天天用米汤掺兑着牛奶稀饭喂这两张嘴。为了让它们吃饱,我和郊外那些牛奶场、屠宰场的老板们交上了朋友。出于好奇也出于同情,他们也隔三岔五送些过期变质的牛奶、下水杂碎之类的东西给我们。这样,黑儿黑妹倒还没挨着啥饿,海啸、海浪们的伙食也改善不少。随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我惊奇地发现,除了它们的后腿、尾型有一些家犬的痕迹外,头型、嗅觉、体质,更重要的是气质和灰狼一般无二。遗憾的是,它们出生时没按惯例注射必需的疫苗,四个月大时,黑妹染上犬瘟热死了。
黑儿转眼长大了。七个月大时,已经出落成一头剽悍的昆明狼种犬,身上的白毛完全褪尽,留下一身漆黑的皮毛,一个地地道道的黑儿了。可是它的身世和血统仍然受到人们和犬们的歧视和偏见。万县地区的警犬当时已发展到二十来头,德国牧羊犬、法国犬占去多半,次一点的也是海啸这样的“混血儿”。名字也洋气,啥“卡姆”、“马克”、“佐尔格”等等。相比之下,黑儿从形容到名字就很猥琐。亲历过养狗的人都知道,狗绝对是聪明的也是势利的,在这点上和人是没有区别的。所以警犬队这些“洋鬼子”和“准洋鬼子”大概也认为和黑儿这样一个“乡巴佬”、“私生子”吃住在一起是奇耻大辱,常常瞅空子一齐欺负它。小小年纪,黑儿还不懂得也没有力气反抗,被咬得遍体鳞伤的也只有躲进我的怀里瑟瑟发抖。但它的眼神从没畏惧、怯懦,反倒闪着仇视、不屈的光。正因为这点点光,让我对黑儿抱有始终如一的信心,我认定它将来会成为一头出色的警犬。
我的一举一动让海啸感觉到了危机。
海啸正值英年,如日中天,压根儿没把黑儿放在眼里。平心而论,和黑儿相比,我更喜欢海啸。毕竟它给我这样一个狗倌儿带来了少有的殊荣和风光。这种偏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相信海啸也能看出来我对他的偏爱。但问题是海啸似乎并不准备让另一个家伙分享我半点宠爱,在它骄傲高贵的眼里,一头野种来分享主人对它的爱,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出于对我的敬畏,表面上海啸对黑儿只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暗地里却想着哪天能置黑儿于死地。匪夷所思的事终于发生了。黑儿五个月大的一天,海啸趁我不注意溜出犬室,也不知从哪儿叼来一根肉骨头来到隔壁黑儿的犬室门口,摇头摆尾放在铁栏边。黑儿毕竟单纯,见海啸大哥今天这么慷慨,也摇着尾巴踱到门口,隔着铁栅栏伸出嘴想叼住骨头。哪知道刚伸出半个脑袋,海啸突然露出凶相,一口叼住黑儿的脖子使劲撕咬。我听到黑儿的惨叫声跑过来,呵斥开海啸时,黑儿的脖子已被活生生撕掉一大块肉皮,鲜血直流,再晚一步,黑儿就没命了。
有海啸带头,其他的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击黑儿了。黑儿屡受欺负,脾气开始变得狂躁起来。我琢磨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就又把黑儿送到灰狼曾经住过的隔离间。不想,我因此铸成大错。
隔离间设在训练场后面的院墙边,原来是刑警大队法医室喂养实验兔子用的兔笼,阴暗潮湿,少有人来往。随着黑儿渐渐长大,我奇怪地发现,除了我它对任何人任何犬以至任何环境都持怀疑、敌视和不信任的态度,甚至除了我不吃任何人投喂的食物。那年12月,城口县武装部备用仓库被三个中学生盗走七九微冲两支,子弹三千多发,我带海啸去城口县追捕,四五天后才回来。刚进门,有人告诉我:“快去看看你那条杂种吧!几天不吃东西了。”我以为黑儿生了什么病,急忙往隔离间跑。远远一看,黑儿正费力把头伸出铁栅栏,用干燥的舌头一点点舔着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面前就放着一大盆杂碎,杂碎已经发馊发臭,它却瘦得皮包骨了。我喉咙一硬,几步过去放出黑儿。黑儿踉踉跄跄走出来,湿漉漉的脑袋蹭着我的裤管,可怜巴巴望着我,轻声哼哼着。“你他妈的是畜生还是人啊,你耍啥子脾气嘛!是畜生饿了不晓得吃啊?”我又气又疼,返身去附近馆子买了一斤米饭,烧了一大盆猪肝汤回来。汤饭还热得烫手,黑儿却一头扎进盆里,咚咚一阵吃得干干净净。它真是饿坏了。
后来黑儿的孤僻、暴戾更加不可收拾。“扑咬”训练,胆子再大的助训员也惧怕它眼里射出的凶光和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有几次,警犬队其他犬到隔离室附近方便时被它咬得体无完肤,尤其是那些过去欺负过它的犬,海啸也不例外。更让我难堪和恼怒的是,黑儿几次咬伤大院过往的警察和小孩,以至于大院怨声载道、谈“黑”色变。但是,黑儿对我的绝对忠诚,训练中表现出的绝顶聪慧让我欣慰。我一味地迁就着它,把它这种变态简单归咎于从小受到歧视和偏见引起的逆反心理,全然不知人们对它的积怨最终会演变成致命悲剧。
黑儿才刚满一岁零两个月就顺利通过了刑侦犬的全部科目考试,而且各项成绩均为一级。然而,上报省厅的报告却迟迟因为没有户口档案得不到批准,它只是警犬队一头没有正式名分的黑警犬。但黑儿的骄人战绩却让包括海啸、海浪在内的所有警犬逊色。它草根一个,从来不知道吃苦为何物,长期随我超负荷辗转于辖区各县追踪、搜捕罪犯却从不知疲倦。别的犬出现场吃不惯山区农村少油寡肉的玉米粥、洋芋坨,出发时我们总要带上午餐肉、肉松混在饭食里,黑儿却总能像土狗一样把那些粗糙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别的犬爬山越岭三五公里就要人拽着往前走,遇到险滩陡谷,还得我们背着、抱着,而黑儿总是健步如飞,拉带着我轻松跋涉……它总不让我操心费神,像一个听话懂事的穷人家孩子,默默地给我一次次的幸福和愉悦,从不向我索取什么。
黑儿辛辛苦苦破获的案子追捕到的罪犯都被平摊到海啸和其他警犬的功劳簿上了,它多次立下的战功并没有赢来人们对它的喜爱甚至是起码的承认。多年后,我还痴痴地怪着黑儿:黑儿,你就是上苍派来惩罚我这个驯犬人的,要不你为何对别人不可理喻的冷漠却对我一往情深,单单又在我享受到欢乐和喜悦后又如惊鸿飘萍般离我远去,给我留下一生的怅然和痛苦呢?
1990年初春,我带黑儿去川鄂交界的中山乡追捕一个流窜犯。那天,天出奇的黑,黑儿嗅过罪犯留下的脚印后撒腿往湖北的建南方向追去,我紧紧跟上。跑出现场不到两公里,随行的侦查员都被我们远远甩掉了。我一手握枪一手握手电筒在羊肠小道上快步跟着黑儿。前面出现一个鹰嘴般的悬崖,小路正好从鹰嘴里穿过,我紧跑几步想和黑儿靠近点,突然我的手电筒倏地灭了,就在这一刹那,我来不及停住,一脚踏空,我喊了声“黑儿”便一头扎到崖坎下了……好在崖坎并不高,我还没来得及起身,黑儿纵身一跳,从崖坎顶上飞扑下来,重重地摔在我身边。我情知黑儿是发现我摔下来,也不寻路,直接跳下来了。我摸摸黑儿,想唤它带路上坎,继续追踪。从来不叫痛的黑儿哼了哼,呜咽着趴了下去。我连忙换了灯泡,揪亮电筒,顿时傻眼了。一根小树杈子生生地扎入到黑儿的耳道内,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随后赶来的侦查员七手八脚把我和黑儿弄上小路,黑儿坚持着再追出十来里路,直到鲜血糊满了它的嘴巴和鼻子。黑儿实在追不下去了,负痛地哼哼着躺了下来。我和它被人从湖北紧急拉回了万县。
黑儿的暴戾怪癖再次让它吃了大亏。没有兽医敢近前给它检查,打针输液,我虽然尽全力给它治疗,最终保住了性命,但它从此落下了严重的耳炎,终日流脓流血。耳道的痒痛让黑儿更加暴躁,以致最后没法正常工作了。我知道领导一旦知道黑儿的病情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它,所以一直隐瞒着,内心却一点点在滴着血。
祸不单行,几乎同时海啸也出事了。《警犬海啸》拍摄期间,为保证顺利完成拍摄,海啸暂时让主演和剧组带着。剧组美女如云,海啸成天在脂粉堆里被宝贝一样搂来抱去,吃香的喝辣的,两个月下来,海啸彻底变了。再回到警犬队,海啸吃东西开始挑肥拣瘦,工作起来总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稍稍累一点饿一点就朝我哼哼唧唧的。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它开始对我不理不睬,大院里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特别是姑娘美女只要一喊“海啸”,它便摇头摆尾迎上去,大献殷勤。弄得我好没面子。这还不算完,我到底忘了胡老师曾经的教诲,警犬是不能随便吃香的喝辣的。剧组两个月,海啸的肠胃吃坏了,还莫名其妙染上了严重的鼻窦炎。嗅觉是警犬的命门,没了嗅觉它就是土狗一条。当年年度考核,海啸的追踪、鉴别没一样达到指标。黑儿的户口仍没解决,我让病中的黑儿顶替海啸参加考核,让海啸顶了黑儿挣下的一个合格名额,两条犬才又都拖了大半年。但随着海啸和黑儿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纸最终是包不住火的了。
“必须处理掉海啸和黑儿!”领导和我谈话后,严肃地说。好在我早有打算,海啸和黑儿有了个好的去处。
万县市一马路一带,无人不知胡德兴“胡祥娃”的大名,我管他叫“祥哥”。祥哥师传一手徒手接骨正骨的绝活,为人仗义疏财,小诊所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他喜欢养狗,我带海啸刚回万县市他就上门自报家门,讨些驯狗养狗的窍门。警犬队训练量大,人犬骨折脱臼啥的常有发生,找他也是经常的。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祥哥在电池厂后门外的长江边有幢三层小楼,把海啸和黑儿送他那儿养老再好不过。才一说,祥哥求之不得。
海啸和黑儿就这样离开了警犬队,开始了“平民”生活。我心纠结得慌,想去看看它们又怕见着了难分难舍,也想让它们尽快适应新生活,忍了两个月才去祥哥家看它们。它们被养在祥哥家的天楼上,祥哥新砌了两间舒适的犬房,四周繁花似锦,比警犬队条件好多了。一上楼,我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黑儿端坐在一丛茶花下,海啸站在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在舔舐黑儿发炎的耳道,黑儿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嘴里发出舒适的哼哼声……天涯沦落,丧家失主,两个昔日的“仇人”如今成了相依为命的朋友了。见我来了,海啸又是蹦又是跳的,黑儿却是一脸的沉静,眼神如深潭一般望着我,幽深而邃远。这是黑儿留给我最后的样子。
接下来半年多,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犬接海啸和黑儿的班,刑警大队指派我去云南选犬。深秋的云南,蓝天碧海,白云如絮,辗转几个警犬、军犬基地都没有选到合适的犬,我的心情如同冬日寒鸦。急火攻心,我躺在昆明警犬基地招待所的床上发起了高烧。昏睡中,我仿佛被裹挟在一片广袤无边的云山雾沼中上下沉浮,身不由己……云海深处出现了黑儿,我呼喊着“黑儿黑儿”拼命想追上它,黑儿却飞奔而去……我病恹恹地回到家,祥哥当晚来看我,眼睛红红的。就在前几天,万县市由公安牵头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灭犬运动。打狗队接群众举报,到祥哥家抓海啸和黑儿,祥哥向打狗队说了它们的身世。打狗队只同意留下海啸,它的名声实在太大了。黑儿没有任何检疫和户口证明必须带走。祥哥找到负责的两个公安苦苦哀求,两个公安死不松口。祥哥性情中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咕哝了句:“它也是为你们公安出过力的狗,俗话说‘养狗有恩,打狗有报’,你们会有报应的。”就这句气话,黑儿更是在劫难逃了。祥哥又说,抓黑儿走的时候,一向刚烈的黑儿出奇的温顺,没半点反抗。直到被关进铁笼,甩上卡车,黑儿始终没叫一声,连祥哥也没多看一眼……哎,黑儿,未必你是万念俱灰,但求一死么?!假若这样,倒也遂你的心愿了。我叹口气,反倒安慰起祥哥来。
听祥哥说黑儿是和一些野狗一块儿被带到市郊鸭子沟水鬼岩下乱棒打死的,那地方我也曾去训练过,现在是不敢去更不忍心去了。来年春天,细雨霏霏,我憋不住叫上祥哥去鸭子沟看看。鸭子沟是天生城下一个小山涧,有条泥泞不堪的机耕道和公路相通。我和祥哥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走到沟底,稀泥早已碴满一脚一身。溪边有处平坦的草地,铁线草绿茵茵的。祥哥指着那片铁线草说,黑儿就是在那儿被打死的。一道飞瀑从水鬼岩上飞溅下来冲击起大团大团湿漉漉的雾气,鸭子沟沉浸在一片潮湿、阴冷的寂寥中,要不是萋萋的草丛中还点缀着一种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花果,这儿实在是太清冷了……那是一颗颗蛇莓。蛇莓是一种野花,开在春末,初夏挂果,传说毒蛇喜欢在它的果子上吐唾沫,乡下人干脆叫它蛇泡儿了……蛇莓没有芒刺,没有花瓣,火辣辣、热烈烈,一个个圆圆多汁的小球,血浸一样的红和艳。它只开在这种阴冷潮湿的角落之地,当它冒着雨雾开放的时候,就像给一片阴冷、寂寞的草地上突然撒下了大把大把的红宝石。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当年在成都狗公馆,胡老师埋葬大林的竹林,也是这样诡异地开满了红艳艳的曼珠沙华!
不敢久留,匆匆开了两个肉罐头放到蛇莓丛中,逃也似的走了。
从鸭子沟回来,我彻底放弃了继续找犬的念头,相隔快十年后重新做起了侦查员。终日忙忙碌碌,祥哥那儿去得越来越少。偶尔去趟他家,海啸早已经被移到楼下他的诊所里。和大林一样,衰老的海啸已经很少有力气站起来了。见着我也只摇摇尾巴,翻眼看看,接着就沉沉睡去……1994年元旦刚过,我在巫山县接到祥哥的电话,急巴巴说海啸不见了,到处找没找着。我平静说,不用找了,它归山了。祥哥恍然。没过两天他告诉我,前天有人在两公里外的长江边乱石中看到一只大狗的遗体,顺手拖进江水里,顺流漂走了……海啸、黑儿各死其所,人间的大悲大喜也不过尔尔。灵会无期,徒唤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