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还是戏曲学院里那个会为了一句唱腔磨到天亮的少年,如今却成了资本棋盘上最耀眼的棋子。 直到票房惨败那晚,热搜前十挂着七条他的恶评。
经纪人摔门而去:“过气艺人不如狗!” 深夜的胡同深处,破旧剧场亮着微光。
于幕描着青衣的眉眼开口时,台下只坐着三个观众。 “铛——”铜锣声穿透尘埃。
他甩开水袖的刹那,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那个举着褪色应援灯牌的女孩,正是三年前为他砸下百万打榜的站姐。聚光灯,总是烫的。于幕站在万人舞台的正中央,那光柱从天而降,带着物理意义上的灼热,烤得他露在镶满碎钻的演出服外的皮肤一阵刺痛。
汗水沿着鬓角滑下,精心打理的发丝开始黏腻。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无边无际,组成一片躁动不安的海洋。尖叫声、嘶吼声,汇成一股巨大的、粘稠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他微微垂眼,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演出服是顶级设计师的手笔,据说耗时数百工时,缀满的水钻在强光下折射出刺眼夺目的彩光,华丽得近乎狰狞。
灯光师大概是想把他打造成一个发光的神祇,可于幕只觉得喘不过气。这华服太重了,重得像一件精心打造的囚衣,把他牢牢钉在这个名为“顶流”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三年前呢?记忆像一尾滑溜的鱼,不经意地撞入脑海。三年前,他还窝在戏曲学院那间总是飘着淡淡霉味的老排练厅里,窗外是高大的梧桐,叶子落了又长。
就为了一句《游园惊梦》里杜丽娘“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许”字拖腔,他能耗上整整一个下午,反复地磨,磨到嗓子发干发疼,磨到暮色四合,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映着他和老师沉默的影子。那时,汗水也是咸的,但混着的是松香粉的味道,是梦想纯粹的重量。空气里有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安静得能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那时的心跳,是为戏台,为那方寸之地流转的千年悲欢。如今的心跳,是为台下山呼海啸的“于幕!于幕!”,是为后台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实时数据,是为资本冰冷而精准的评估目光。
他成了流水线上最耀眼的商品,一个被巨大流量裹挟着高速前行的符号。
设、密集的通告、量身定制的洗脑神曲、榨干每一分价值的代言……他被巨大的齿轮推着跑,跑得灵魂快要跟不上躯壳。笑容是练习了无数次的标准弧度,眼神是精心设计的“纯真”或“魅惑”。他曾偷偷在后台卸掉浓妆,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却透着疲惫、眼神甚至有些陌生的脸,感到一丝茫然。“幕哥,该上场了!”助理焦急的声音打断他短暂的出神。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本能地,脸上瞬间堆叠起那个被千万粉丝追捧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他抬手,指尖划过胸前冰凉坚硬的水钻,大步走向那片灼热的光海。镁光灯瞬间疯狂闪烁,如暴烈的骤雨。他熟练地挥手,精准地看向各个方向的镜头,抛出飞吻,引发台下又一波震耳欲聋的尖叫狂潮。身体在燃烧,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着肌肉记忆的惯性。完美的表演,无可挑剔的偶像。台下的人,爱的是他这个人吗?还是爱他被包装出来的那个完美幻影?他不敢深想。巨大的喧嚣中,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像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崩塌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像命中注定。那是一部他主演的电影,名字花里胡哨,叫什么《星际爱恋2077》。
科幻、爱情、顶流加持,加上铺天盖地的宣发轰炸,被寄予厚望。结果,首映当天,票房凄惨得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蔓延。口碑更是雪崩,“演技灾难”、“情节狗血”、“圈钱之作”的恶评如潮水般涌来。
于幕坐在公司顶楼的巨大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发光体。室内很安静,只有他经纪人唐凯沉重的踱步声和偶尔爆出的低沉咒骂。唐凯的手机屏幕就没暗下去过,屏幕的光映着他铁青的脸。“废物!一群废物!宣发是干什么吃的?
导演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唐凯狠狠地把手机拍在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平时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光芒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于幕身上,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迁怒和厌弃。“还有你!
”他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于幕的鼻尖,“木头!跟你说多少遍了,演戏要动脑子!
看看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唐凯抓起桌上的平板电脑,粗暴地塞到于幕怀里。
屏幕亮得刺眼。热搜榜前十,猩红的“爆”字后面,本强推之耻于幕##于幕滚出娱乐圈##求一双没看过于幕电影的眼睛#每一个词条点进去,都是铺天盖地的嘲讽、谩骂、段子、表情包。
那些曾经“哥哥好帅”、“哥哥我爱你”的ID,此刻变成了冰冷的数字和最恶毒的利刃。
“看到没?于顶流?”唐凯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讽刺,“这就是你交的答卷!
公司花了多少钱捧你?啊?!现在全他妈打水漂了!你知道投资人现在什么脸色吗?
你知道你身上那些代言,现在品牌方是什么态度吗?!”唐凯烦躁地捋了挠头发,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看都没再看于幕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视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丢下这句话,语气森冷得像冰渣,“过气的艺人,连条狗都不如!这圈子有多现实,你该懂了。
”沉重的办公室大门被唐凯狠狠摔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惊的声响,整层楼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那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于幕的心上,也砸碎了他眼前这片虚假繁荣的玻璃幕墙。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璀璨的灯火依旧辉煌,却再也照不进这间宽大却冰冷的屋子。只有平板电脑屏幕上,那些猩红的、不断滚动的恶评,像永不干涸的污血,在他眼前无声地流淌。
他维持着僵坐的姿势,很久。直到窗外的霓虹渐渐稀疏,城市的喧嚣沉入短暂的睡眠。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那个摔门声彻底抽空了,连指尖动一下都觉得疲惫万分。他慢慢站起身。
昂贵的定制演出服还穿在身上,水钻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细碎的、冰冷的光泽。
他走到巨大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苍白着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精心描画的眼妆被汗水晕开了一些,显得有点滑稽。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色彩,却只是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狼狈的污痕。
他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华丽的、狼狈的影子。为了什么呢?这三年的奔波劳碌,日夜颠倒,戴着面具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唱着毫无灵魂的歌,透支着身体和热情……为了这身囚衣般的华服?为了这一地鸡毛的骂名?
为了唐凯那句“不如狗”的评价?不。心底深处,一个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声音挣扎着冒了出来。当初站在戏曲学院简陋的排练厅里,汗水浸透练功服时,那份简单又滚烫的快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台上的光。
不是为了这灼人的聚光灯,而是为了照亮戏中人灵魂的那盏灯。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镜子里那个让他感到陌生的“顶流于幕”。他抓起椅背上那件普通的黑色连帽卫衣,胡乱地套在演出服外面,拉上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像一个想要逃避一切的幽灵,无声地离开了这间埋葬了他三年青春的华丽坟墓。深夜的北京胡同,像是另一个世界。
白天的喧嚣早已沉淀,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和沉睡的平房投下的巨大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尘土、旧物和夜来香若有若无的清冷味道。
脚下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放大许多。
于幕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个真正的游魂。他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倦怠。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光,穿透了前方胡同深处的浓重夜色。那光很暗,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它从一个低矮、不起眼的门楣里透出来。
门楣上方挂着一个小小的、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于幕勉强辨认出两个字:“草台”。草台班子?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词撞入脑海。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点微弱的光走了过去。老旧的门板虚掩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喑哑的呻吟,像是在叹息。
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灰尘、油彩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
昏黄的灯光来自舞台上方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舞台很小,大概只有寻常人家客厅大小,由几块拼接起来的旧木板搭成,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粗糙的木纹。
台下只摆放着几排同样破旧的长条木椅,落满了灰尘。此刻,台上有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戏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对着舞台上唯一一面落满灰尘、边缘破裂的旧穿衣镜,慢慢地、笨拙地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水袖起势的动作。那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迟缓和沉重。
那背影……有点佝偻,动作也迟滞。不像是个练家子。于幕的脚步顿住了。他像被钉在门口,隐在走廊更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那人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转了个身。
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庞黝黑,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底层劳动者。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奇异般地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认真和……虔诚?他努力地想要模仿记忆中戏台上青衣的姿态,兰花指翘得很刻意,腰塌得也不够柔美。“咳咳……”男人清了清嗓子,似乎想开腔,却只发出一串干涩的咳嗽。他有些懊恼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倔强地挺直了背,对着镜子,再次抬起手臂。那一刻,于幕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不是为了技巧的生疏,不是为了场景的破败。
而是为了那眼神里,那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试图触碰某种遥远光芒的渴望。
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老旧排练厅里,为一个拖腔反复磨到天黑,只为追求一丝丝韵味的自己。
冰封般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碎裂了一道缝隙。
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没出声,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在最后排一张积满灰尘的长条木椅上坐了下来。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在空寂的小剧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台上的男人被惊动,猛地转过身,脸上露出被撞破秘密的惊惶和窘迫。“谁……谁在那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于幕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清了清发堵的嗓子,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路过……听见有动静。您……继续。”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男人狐疑地打量着他藏在阴影里的轮廓,大概是看他衣着普通外面的卫衣遮住了华丽的演出服,不像坏人,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了一点。他脸上的窘迫褪去些许,只剩下一种被窥探后的不自在。
“嗨……瞎比划两下,让你见笑了。”男人搓着手,憨厚地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年轻那会儿,在老家看过县剧团的戏,可稀罕那个扮相了……老了老了,倒想起这茬了。”他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却又分明藏着说不出的怀念。他不再看于幕,似乎也放开了些。转过身,再次对着那面破镜子,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不再刻意模仿青衣的姿态,而是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感受。然后,他尝试着哼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调子,不像是任何一出戏里的唱词,更像是某个遥远山村里的俚曲小调,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生活的粗粝感。调子不成调,词也不成词。但于幕闭上了眼睛。
在他黑暗的视野里,隔绝了这破败的剧场,隔绝了男人笨拙的动作和不成调的哼唱,一种奇异的宁静降临了。他仿佛回到了戏曲学院那间老排练厅,松香的味道,梧桐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老师不厌其烦的指点……那些被遗忘的、纯粹为戏而生的悸动,如同沉船被打捞起的碎片,带着海水的咸涩和海藻的腥气,一片片,缓慢而沉重地浮出记忆的深渊。喉咙里骤然泛起一阵浓重的腥甜铁锈味。
台上的男人哼完了不成调的一段,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吹灭了舞台上那盏唯一亮着的灯泡。
“走了走了,”他嘟囔着,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明天还得早起上工呢……”门轴发出同样的“吱呀”声,男人矮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寂静重新统治了这个破旧的“草台”剧场,只剩下灰尘在门缝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无声飞舞。于幕依旧坐在黑暗里,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艰难地穿透高处一扇狭窄蒙尘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惨淡的方形光斑。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向那个简陋的舞台。脚下的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后台几乎不能称之为后台,只是一块用破布帘子隔开的狭窄空间。
:断了腿的长条凳、褪色的红布、半桶凝固的油漆……还有一个敞开的、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箱子里凌乱地堆着一些东西。几件同样褪色得厉害、带着浓重樟脑丸味的戏服,蓝的、粉的、白的;几顶头面,珠子早已黯淡无光,绒球也干瘪变形;几支废弃的油彩,干裂得像龟裂的土地;还有几把破旧不堪的刀枪把子道具。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片揉成一团的靛蓝色布料上。指尖有些微颤,他拨开其他杂物,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料拎了起来。是一件女帔青衣常穿的一种便服。布料是劣质的化纤,洗得发硬,边角处磨损严重,甚至脱了线。靛蓝色也已经褪得发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一股浓烈的樟脑混合着陈年汗渍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劣质,廉价,带着岁月粗暴的刻痕。
于幕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走到前台,就着那方惨淡的月光,抖开了这件破旧的女帔。
他脱下身上那件昂贵的、带着汗水和香水混合味道的卫衣,再一层层,像剥离某种沉重的束缚般,艰难地褪下了那件镶满水钻、华丽得刺眼的演出服外套。
昂贵的演出服被他随手丢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像个被遗弃的玩偶。
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只穿着单薄打底T恤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件褪色的靛蓝色女帔披在了身上。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奇异的踏实感。后台破布帘旁边,有一个斑驳掉漆的旧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边缘豁口的搪瓷盆,盆底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水渍。旁边,扔着几支干瘪的油彩笔。他拿起一支几乎干透的黑色油彩笔,对着破镜子残留的、还算完整的一小块镜面,凑近了月光。没有勒头带,没有网子,没有水纱。他只用那支干涩的笔,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地,在自己的眉眼间勾勒。
镜面模糊不清。但他的动作却异常专注、流畅。眉心上方,画出一道细细的、略微上挑的黛眉;眼尾,用那残余的、带着点暗红的油彩,晕开一抹极其浅淡的胭脂红。最后,在左眼角下方,轻轻点上一颗小小的黑痣。
那是他曾经扮演的青衣角色里,一个倔强小丫头的标志。没有水粉敷面,没有浓墨重彩。
月光下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依旧,眼底的青黑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态。
但那两道简单的线条和那一点黑痣,却像有魔力一般,瞬间微妙地改变了整张脸的轮廓和气质。那刻意练习出来的阳光笑容消失了,那被过度消费的精致脆弱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