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巷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缠缠绵绵落了半宿,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侧老房子挑出的灯笼,晕出一片暖黄的光。
林晚把书店的木门推开一条缝,冷湿的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吹得柜台上的风铃叮当作响。那风铃是外婆亲手做的,用晒干的莲蓬串成,每一片莲瓣都带着时光的粗糙质感,却在风里摇出最温柔的声响。她裹了裹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弯腰将门口的防滑垫铺得更平整些——这是外婆留下的“晚来书坊”,木质书架被岁月磨得温润,书脊上落着薄薄一层灰,却每一本都被她打理得妥帖。
书店不大,只有一间正屋带一个小小的后院,正屋被书架隔成了两半,一半是社科文学,一半是少儿与生活,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旧藤椅,中间搁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总放着一壶凉白开和两个粗瓷杯。后院种着外婆留下的薄荷和几株月季,雨打在月季花瓣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飘着薄荷的清冽和泥土的腥气。
林晚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刚转身想整理被风吹乱的书,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
这次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回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男人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肩头沾着细碎的雨珠,发梢也微微湿润,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前,衬得眉眼愈发清隽。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直柄伞,伞沿还在滴着水,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渍,视线却越过她,落在书店正上方的匾额上——“晚来书坊”四个字,是外婆的手书,笔锋温婉,带着些岁月的沧桑,墨色都有些淡了。
“你好,”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浸了雨的大提琴,尾音像被风吹得轻轻晃了晃,“请问还营业吗?”
林晚点点头,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边书架上一本诗集的书脊,那是一本叶芝的《苇间风》,封面已经有些磨损,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书。“营业到晚上十点,随便看看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开口时的微哑。
她重新转过身去,想把刚才被风吹到地上的几本书捡起来,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小凳子——那是她平时够高处书架用的。凳子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身体却因为惯性往前倾了倾。一声低呼还没来得及出口,腰上就多了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针织开衫传过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小心。”男人的气息离得很近,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混着雨后空气里的清新,莫名地不刺鼻,反而让人觉得放松。
林晚的脸颊微微发烫,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连忙站稳身体,转过身时,正好对上他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很深,像青川巷口常年不涸的老井,盛着浅浅的暖意。
“谢谢。”她低声道,目光下意识地避开,落在他胸前别着的工牌上——黑色的工牌,白色的字体,清晰地印着“沈砚”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建筑设计师。
“不客气。”沈砚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到的柔软触感,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眸,目光扫过满室的书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这家书店,很多年了吧?”
“嗯,外婆留下来的,快三十年了。”林晚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块干布,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指尖的温度在温热的杯壁上慢慢回升,“你以前来过?”
沈砚笑了笑,那抹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让他清冷的眉眼柔和了许多,眼角还显出一点浅浅的卧蚕。“小时候在这附近住过,常来蹭书看,那时候看店的是位老太太,很和蔼。”
林晚心里一动,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外婆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孩子来店里看书,不管买不买,都会给他们倒一杯温水,遇到调皮的,也只是笑着摇摇头。“是我外婆。”
“原来是这样。”沈砚点点头,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在柜台后的旧窗台前——那里摆着一盆长势很好的薄荷,叶片肥厚,带着鲜亮的绿色,叶尖上还挂着水珠,是刚才开窗时飘进来的雨丝打湿的。“窗台没变,薄荷也还在。”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盆薄荷是外婆亲手种的,种在一个粗陶盆里,盆身上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外婆走后,她把这盆薄荷从后院挪到了窗台上,每天浇水、晒太阳,就像守着这间书店一样,守着这些细碎的旧时光。“你还记得?”
“记得,”沈砚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声音也轻了些,“小时候不爱吃饭,我妈总带我来这儿,外婆会摘几片薄荷叶子,给我泡一杯薄荷水,说喝了开胃。”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林晚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模糊地记得,小时候确实有个经常跟着妈妈来书店的小男孩,比她高一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看书,偶尔会偷偷摘一片窗台上的薄荷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生怕被外婆发现。
是他吗?
林晚抬头看他,沈砚也正好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软乎乎的,像雨后趴在墙上的蜗牛。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风铃偶尔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整个书店都笼罩在一种温柔而安静的氛围里。
“想喝点什么吗?”林晚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有薄荷水,还有柠檬水。”
“薄荷水吧,”沈砚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和小时候一样。”
林晚点点头,转身走到窗台边,小心翼翼地摘下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子,叶片上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她走到饮水机旁,用温水冲泡,薄荷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和书店里的书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递给他杯子的时候,沈砚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从指尖窜上来,让林晚的指尖微微一颤,连忙收了回来,指尖却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沈砚捧着杯子,低头抿了一口,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甘味,熟悉的味道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的怀念更浓了。“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那就好。”林晚低下头,假装整理柜台上散乱的几本杂志,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看他。他站在书架前,正一本本看着书脊,动作很慢,很认真,像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砚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慢慢逛了起来,他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他走过社科区,走过文学区,最后停在少儿读物区——那里的书架最矮,书也大多是旧版的,封面上画着简单的卡通图案,有些书页都已经泛黄卷边了。
“这里的书,好像也没怎么变。”他拿起一本《小王子》,书页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书脊上还用铅笔写着一个小小的“砚”字,是他小时候偷偷写上去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看这本。”
“说得对。”沈砚把书轻轻放回原处,目光转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很柔和的光,“你一直在这儿看店吗?”
“嗯,毕业后就回来了,”林晚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边缘,“外婆走后,书店就我一个人看了。”
“辛苦吗?”沈砚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心。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愿意待在老城区,守着一家不怎么赚钱的旧书店,需要很大的勇气。
林晚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不辛苦,喜欢就不辛苦。这里有外婆的味道,有很多回忆,舍不得走。”
沈砚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躲在书店里看书,外婆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织毛衣,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外婆的身上,也落在他的书页上,温暖而安静。
“我这次回来,是接手老城区改造项目的。”沈砚忽然说,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晚的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老城区改造,她不是没听说过,青川巷里的老人们都在议论,说这里很快就要拆迁了,盖新的高楼大厦。“改造……是要拆迁吗?”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握着杯子的手指也用力了些。
沈砚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是要改造,但不是全部拆迁,会保留一部分有历史价值的建筑,进行修缮。”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尽量保住这家书店的。”
林晚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真的吗?”
“真的,”沈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这家书店有很多人的回忆,包括我的,不该被轻易拆掉。”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窗,像一首温柔的歌。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风铃偶尔叮当作响,还有两人轻轻的说话声。林晚看着沈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虚假,只有认真和真诚。她忽然觉得,这个雨天,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谢谢你。”林晚低声道,心里暖暖的,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薄荷水。
“好。”林晚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失落。
沈砚走到门口,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很柔和的光。“我以后可以常来吗?看看书,喝杯薄荷水。”
“当然可以,”林晚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随时欢迎。”
沈砚笑了笑,推开门走了出去。雨还在下,他撑开伞,身影渐渐消失在青川巷的尽头,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被雨水慢慢冲淡。
林晚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软的,暖暖的。她低头看了看窗台上的薄荷,叶片上的水珠还在闪烁,像一颗颗小小的星星。
也许,这个雨天,不仅仅是一场雨,还是一场久别重逢。
晚风漫过旧窗台,带着薄荷的清香,也带着一丝莫名的悸动。林晚知道,她的生活,可能要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