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26日正是特大洪灾90周年,特作此文。一是回答总书记的关切;二是缅怀77000名死难的同胞;三是为让后来者不忘曾经的苦难,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
一、天被捅破,连日暴雨,河湖水位疯长成千钧一发
1931年的梅雨季节来得迟。往年6月上旬(每年芒种日)入梅,七月上旬出梅。里下河一带的梅雨季节只是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像散落的丝线团绵绵不断,或如长舌妇骂街絮絮叨叨。其实这个时节正是成活的秧苗需要小雨儿调调(滋润成长)的时候,而那年的梅雨连着伏汛,七月上旬才到。这滴滴答答,或哗啦哗啦,一下就是近五十天。下雨不能干活,下雨没有干柴草(里下河人在没有煤炭燃气前,用大灶烧芦苇茅草)烧锅,忽而大忽而小的雨下得人烦恼,下得人诅咒,下得人心生怒火无处发泄。有时半夜雨停,眼巴巴地看早晨太阳露个脸,一个中午饭功夫,乌云又压上来了。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刷刷刷,如乱箭而下,点点扎心;哗哗哗,似倾盆而倒,点点起泡。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是梅雨连接到了伏汛,今年可能要遭大灾。去年干旱,老百姓天天求雨,老天就是不赏脸。实指望今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不想今年不停地下,似乎要将去年积的雨水都倒出来。老农还担心,里下河一带秋季都有台风、暴雨,雨借风势,必有祸害。特别是西风,高邮城的西边是大运河,大运河西边是高邮湖。西风鼓浪,那是极端危险的。正说着,似乎老人的话就应验了。接下来的几天,天像被捅了个窟窿,风刮得越来越猛,雨下得越来越大。从7月3日至7月12日,九天,暴雨如注!偶尔停一下,老百姓才舒一口气。一会儿一大片黑云又翻滚着压过来,压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边沿。天整个黑下来,人象被扣在锅底一样感到恐惧。一会儿,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点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九天,只九天时间,竟降下400多毫米雨水!雨水最多一天,御码头水位暴涨十四级台阶。看着疯狂上涨的洪水,高邮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这雨并没有断头。7月25日,高邮御马头水文观测点水位达8.3米!御码头是乾隆皇帝视察运河沿途水工,在高邮泊舟登岸处。高邮人在此立石纪念。并在此设立了水文观察点。朝廷规定,水位达到何处,就开哪个泄洪大坝。坝为明代起修建,清时各朝代逐年加固完善,共五座。分别为:南关坝、新坝、中坝、车逻坝、昭关坝。水势危急时,五坝齐开,所泄洪水经运盐河,达车路河,入东海。史称“归海五坝"。清代末年,昭关坝、中坝废,只剩三坝。
7月25日,高邮县县长王龙召开相关部门紧急会议。会议议题是紧急动员,做好抗大灾准备。会上要求水利部门立即把高邮水文观测记录,紧急报省水利厅。并以高邮县名义,坚决要求开启归海三坝,以保大堤大失。
正是高邮催促开坝之时,兴化、东台等地派代表陆续抵达高邮。兴化县县长华振亲率各团体代表,吃住在各坝周围,坚决保坝。口号是“与大坝共存亡"。这次保坝大军吸取大锹钉耙斗不过火枪的教训,他们不再带农具利器,而是带了老人小孩,整天吃住在坝上。一时病弱的呻吟声,小孩的哭叫声,增添了风雨中的凄清苦痛。开坝,保坝,一场历史的悲剧有可能在1931年的洪水面前重演。
二、开坝,保坝?历史的鲜血尚未干涸
需要介绍一下历史的创伤。
高邮的地势北宋乡贤秦少游有过描述:吾乡如覆盂,地踞扬楚脊。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这万顷湖即高邮湖。高邮湖以东首先是京杭大运河。高邮湖在高邮城西,水灾年湖水漫过一堤(纤道堤)之隔的大运河,汪洋一片。高邮湖总面积780平方公里,最宽处达28公里,水势尤为浩渺。湖阔起浪。平日无风三尺浪,有风之日浪滔天。夏秋之季,雨水旺盛,四水归湖,湖面就格外壮阔。又淮河以南的洪水经洪泽湖,过高邮湖,奔泻归长江,这时的湖似大海之茫无际涯,又如长江之奔涌不息。高邮湖行洪时夹带大量泥沙,水过沙留,逐年累积,最后是湖底真高与一堤之隔的湖东地面齐平。这就如同里下河人头顶着一湖大水,并随时有水泻人淹的危险!
多少年来,落后的生产力对大湖湖底的泥沙束手无策。可以重复的是每年增高、加固大堤,用夯实的堆土束缚桀骜的洪水。由于逐年累积,大堤已是十分雄伟。汪曾祺在《我的家乡》的散文中描写过大堤之高:据说河堤和墙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城外的孩子放风筝,风筝在我们脚下飘。城里人家养鸽子,鸽子飞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这些朴素的文字背后可以看出千百年来高邮人对大堤付出的千辛万苦的劳动和寄托的抗击洪水的希望。水来土掩之外,再就是如上所说的筑坝建涵洞,在洪水涨到一定高度时,大坝、涵洞齐开,以引水入东海,而减轻大堤压力。
高邮湖以东首先是京杭大运河。运河在高邮城西墙根下流向北。春秋时吴国开凿的运河(这段称邗沟。古运河四段之一)在高邮并没有河道,他是借湖而过,舟楫运输悉在湖边。因湖面宽阔,风急浪高,故南来北往的船只经常倾覆,或阻风延误时日,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至明永乐七年(14O9),陈瑄任漕运总督时,为保证每年几十万石粮草运往京城,他率众沿湖筑起长堤(仅高邮境内有四十多华里),堤顶为纤道。这样,堤西是湖,堤东是运河。间隔出的运河水道,水流相对平缓,保证了漕运,同时,减少了风浪对原大堤的拍击和损毁。
但是,1931年的7月,大水已漫过纤道大堤,只剩下几点高阜处露出水面,像耋耋老人残缺的牙齿。整个防洪只剩最后一道运东大堤。这道大堤是里下河人的最后防线!是真正的生命线。
还有必要介绍一下里下河
里下河不是一条河。里运河简称里河。东边盐城靠海边南北向有一条串场河,俗称下河。西起里运河,东至串场河,北至今苏北灌溉总渠,南抵老通扬运河,介于这四至中的一块平原,称里下河平原(亦称里下河地区)。
这是一块总面积1351O余平方公里的土地。包括高邮、宝应、淮安(原称山阳)、江都、兴化、盐城、泰州七州县。雍正年后又加甘泉、东台、阜宁等县。这块平原,高邮、江都等地略高,兴化、盐城为最低。兴化俗称锅底洼。从有史料记载起,里下河上下游就有开坝、保坝之争,此争到了清代达到有可能发生几万人大规模械斗的顶峰。
归海坝建设也从明代平江伯陈瑄始。为保证水位满足漕运而不至泛滥,他在任内沿运河东堤筑了多处坝闸涵洞。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受减水坝的启发,二帝在原有水坝的基础上大兴土石,修筑了五座大型的石坝,名为“漫水坝“。其功能为:水涨时任其自漫以保坝,水弱时让其含蓄以济运"。简单说,筑五坝让水保持在能保证漕运通畅的高度,多余的水由五坝漫入下游。这样,大的洪峰到时,就不至于来不及宣泄。随着时间推移,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河床由泥沙沉积在逐年提高,而坝不能长,为涵蓄必加高坝体,待洪峰到时,再启坝放水。清政府还制订了开坝规则,五座坝真高不等。水位几何,开启何坝。最大洪水时,归海五坝齐开,竭力泄洪。归海五坝是输堵结合中的输,与固堤防洪的堵,互为补充,同样重要。为此,清政府在坝上设立守坝官兵,着兵服,持火枪,威武雄壮。从五坝中现存的“南关坝”看,五坝确是煞费苦心的大工程。南关坝位于高邮城南5华里(前称五里坝),南北裹头为糯米汁砌石。坝宽20O多米。坝体下密布五米多长的杉木以充实地基,坝面是钢筋网固定花岗岩的流线型,以保证洪水流畅通过,而减少冲撞对坝体的伤害。
开坝泄洪又带来新的矛盾,而且是尖锐激烈不可调和的死结。原先的设想,五坝之水由运盐河转车路河入海。但是,下游的河道承接不了五坝的洪峰。你想,一个南关坝就200多米宽,五坝齐开,下游的河面怎么接住?故五坝齐开,下游必决堤毁坝,洪水淹没农田屋舍。还有更重要的,每年洪水来时是夏秋之交的八月前后,此时里下河早稻正是灌浆待熟之时,再过十天半月,早稻收获入仓,一年口食无忧,你就淹了农田,也就认了。对于世代以稻米为主食的里下河人,这季早稻也就是一年生的根本,活的保证。
是开坝还是保坝,历史上斗争非常激烈。
嘉庆二十五年(182O),运河水达最高警戒水位。依朝廷规定,开南关坝。下河达千人涌入高邮州署,以命要挟,阻止开坝。高邮州署以目无法纪,抓捕了为首者,发配充军。这是首开百姓直接反对开坝,与官府正面冲突,官府依律惩办之先河。
道光十一年(1831),运河水达最高警戒线,情势十分危急。朝廷下令开启归海五坝,下河近万人手持大锹钉钯等利器,阻止开坝。这边高邮的要求开坝,呼声震天。双方互不相让,大规模械斗一触即发。总督陆建瀛急红了眼,在反复警告退让无果的情况下,下令开枪“弹压"。一阵枪响,一百多人惨死在坝前,鲜血染红了坝前堤岸的绿草,哀号之声,惨绝人寰。枪声又开创了以武力镇压阻止开坝的先例。事后朝廷没有追究也没有表彰陆建瀛,只是陆建瀛经常为此做恶梦,并汗湿湿地从梦中惊坐而起。
开坝?保坝?两难!似水火不能相容,如冰炭不能同炉。开坝,保了上游,毁了下游;决堤,上下皆毁!也有一种万一,虽然洪水已到最高警戒水位,人在大堤上已达踢水洗脚的危险境地,然而大堤还在最后地苦苦支撑。再然后,老天开眼,云散天晴,洪水在数万顽强的保堤大军面前悄悄地退缩了。这样的奇迹在“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魏源初任兴化知县时发生过一次。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七月,魏源从东台县令迁兴化县令。正是转任探家的第四天(清代官员转任有探家假日),兴化来报,兴化东台下河五县近四万人,手执利器去高邮大堤保坝了!魏源不及多想,冒雨赶到高邮(家在扬州)。看到那场面,魏源吓得三魂丢了二魄。这边保坝的四万多人,那边要开坝的有两万多人。双方皆执利器,吼声震天,大规模械斗就在眼前。魏源在大家中间,喊道:各位父老乡亲,给我一天时间,我请总督暂缓开坝。到了陆建瀛处,魏源声泪俱下,哭诉着大堤上两方对峙,如千钧系于一发。坚决要求暂缓开坝。陆总督看着魏源一个堂堂知县,年老体弱,竟然被雨、泥弄成乞丐一般,心理不禁生出许多怜悯。他思忖良久,咬牙给守坝官兵书信一封,让魏源带回。魏源冒雨急急赶到高邮,把信交守坝军头。拆开一看,只八个字:能保则保,不得擅开。这是什么话?打官腔!糊弄人!说等于没说。可魏源转念一想,你能让总督说什么呢?开,械斗发生,或道光十一年的悲剧重演。不开,堤破人亡,总督即使十个脑袋也不够朝廷追责。守坝军头指着墙上的开坝规则,对魏源说:现在洪水已涨过最高警戒水位,我依律开坝,不为擅开。开坝是我职责所在,我不开坝,堤破之日,必是我满门抄斩之时。请魏知县理解我的难处。魏源知道军头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他转头看向身后黑压压的人丛和寒光闪闪的利器,他似乎看到了大规模械斗的大片尸体和淋漓鲜血。他一下子仆倒在军头面前。他眼若烂桃,以手击地,号啕恸哭:万万不能开坝,不能开呀!你们要开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我死不足惜,我不足惜呀!军头和前来保坝的众人都惊呆了,一县之长,近六旬老者,竟伤心恸哭,愿以身保坝,不觉也生出无穷怜悯。军头知道魏源的《海国图志》,敬佩魏知县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先进思想,他眼含热泪,扶起魏源,愿与之以命再扛一日,以观水势。魏源又动员所有来保坝的分到各危难险段,合力保堤,舍命抗险。也许是魏源的真心感动上苍,第二天云开日出,洪水渐退,里下河万众欢腾。为此,当年那季收获的早稻下河人称之为“魏公稻"。
这样的奇迹有过一次就有可能有二次三次。故这一年下河又集合了近万之众,合力保坝。为防官兵开枪镇压,这回还带了老人小孩,万一情急,你们官兵总不会对手无寸铁的老人小孩下手吧。县长等领导见势不妙,也都赶到了高邮。一是苦劝高邮县长王龙多劝百姓,尽可能不开坝;二是效仿魏源,身在一线,尽可能控制场面,尽最大努力防止意外发生。一时间,高邮各归海坝四周都拥满了人。有的为防雨,还在树杈间搭起草棚,大有决一死战的势头。
高邮要求开坝的呼声并没有因保坝势众而降低。高邮派代表赴省请愿。大坝一日不开,代表一日不回。江苏省府委员兼建设厅厅长孙鸣哲见情势向省府提议,召开紧急会议,共谋决策。7月28日省府第420次会议紧急召开,在听完孙厅长的报告后,省府作出决议:水位至一丈七尺三寸时车逻坝开启,分两次开放。先开一半,如水仍涨,再开一半。
7月30日,高邮御马头水位达8.9米,远超当开坝水位。上游洪水仍十分汹涌,高邮人翘首以盼,终于等到省建设厅给驻高邮的钱家骧下指示:立即开启车逻坝!同时得到讯息的兴化等下河人紧张起来,扶老携幼,阻止开坝。上河群情激愤:开坝!开坝!下河群情激愤:不开!不开!双方对峙,怒目圆睁,唾沫飞溅,大规模械斗只差哪一方首先动手。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场面十分紧张,上河下河的县长已无法控制场面。30日中午开坝不成,钱家骧带人连夜回省城汇报情况。
8月2日,御码头水位达到9.15米! 大堤危急!高邮危急!县长王龙向全县各部门要求,动员所有年轻力壮者到一线保坝。上万人在各危险工段上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大家按水利专家的要求,用草包、麻袋装土,累叠在已经向堤东漫水的路段。由于取土太远,准备的草包、麻袋又不足,抢险进度十分缓慢,大堤岌岌可危!王龙等人急得浑身湿透,一半是雨,一半是汗。他命令水利局局长,你再带人坐到省里,一天不开坝泄洪,你就一天不要回来!
次日凌晨二时,省水利厅驻邮办事处人员按省府要求,带领一干精壮劳力,悄悄地向车逻坝进发,准备开坝。但还是被日夜监视的下河民众发现,于是下河人又一下子涌到了坝体四周。办事处的费尽口舌,反复强调这是省府命令。下河民众根本不听,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没用。淹死饿死或被开枪打死,反正一个死,还不如挨枪子来个痛快!西风又起,涌起大浪直扑最后的生命线,情势万分紧急!办事处的同志声音已经嘶哑,头上身上都是汗。下河民众紧贴着他们,就差抓衣领,动拳头。第二次开坝又宣告失败!
风还在刮,雨又下起来了。情况紧急,办事处的人立即把开坝失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报告到了省里。
天渐渐亮起来,树木,小草,房屋,渐渐清晰。远处有饮烟升起。活着不易。活着就要生活。居民很少知道凌晨二点对峙的危险。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在拼命!不能责怪高邮人要求开坝,不能责怪办事处的人执行省府命令实施开坝,同样不能责怪下河人阻止开坝,家园、庄稼就是老百姓的生命啊!
下午三点左右,西南风紧,洪水让湖河连成了一片汪洋。风浪更大了,恣意地拍击着最后一道生命线。
忽然,轰隆隆车响,周边各县的军警在领导的率领下,乘车陆续抵达高邮。军警个个荷枪实弹,面色严峻。下河的上万民众一看就知道是为开坝而来,这边也都紧张起来,毕竟肉体抗不过子弹。会是道光十一年悲剧重演吗?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最紧张的当然是兴化县华振等其他几个县的县长,他们都挤到了民众的前面。军警警长拿着喇叭筒喊话:各位父老乡亲,洪水当前,危在旦夕。省府决定开坝泄洪,任何人不得违抗!华振走上前来:警长,我是兴化县县长华振。又指了指身边几位:这几位也是下河的县长。请你们再向省府请示,宽延一日开坝,或许老天开眼,我下河百姓就能有活下来的盼头。不等华振说完,警长厉声呵斥:就是你们带头闹事!阻碍开坝泄洪。吾等军人,只有执行命令的权力,没有不执行的理由。你我都是吃公家饭的,还望你理解支持。警长回头对后面守坝的命令:开坝!这边下河的听到命令开坝,立即乱了起来。后面的向前面挤拱,前面的立脚不住,就向华振他们身上挤,场面一时混乱。警长看形势不妙,命令:鸣枪!前面的一排军警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呯呯呯”!“呯呯呯呯"!尖利的啸音十分刺耳。堤上的人都惊住了。看来军警要来真的了!华振站在下河乡亲的最前面,他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许开枪!不许开枪!他们可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啊!警长也声色俱厉地说:开坝泄洪,省府命令。任何人阻止开坝,吾等坚决镇压!
开坝终于成功,看着哗哗哗的黄水沿着宽阔的河道急速向下游家园奔涌,下河民众流下了热泪。一辈子辛辛苦苦累砌的穷窝,浸泡在泥水中,或危,或塌,以后住哪里?庄稼被淹,或死,或伤,以后的活路在哪里?作为父母官,华振肯定看出了百姓泪光中的苦痛。他也流泪了:我华振,身为一任地方官,不能为一方百姓排忧解难,不能保护你们安定平安,我罪该万死啊!我罪该万死……呜呜呜,华振情到深处,不能自己。身后的兴化县民过来劝他,警长放下了先前的凶悍,也过来劝他:华县长,请你理解吾等坚持。您多保重。华振没有回答警长。他对着他的父老乡亲,说:大家赶紧回吧。回吧。他还想说点什么,可说什么都不合适。或者,说什么都是多余。
四号午后,西风又紧,狂野地扑击着大堤。水位仍涨,晚上,新坝开。也就在新坝开启的同时,两百多米宽的南关大坝经过数日苦苦坚持,终被洪水撞破。先是撕开一个口子,很快土崩泥塌,越撕越大,最终不开自开。至此,归海三坝一齐泄洪,场面极其壮观。高邮人长舒了一口气。
三、是苍天有眼,奇迹会再次发生
归海三坝齐开的喜悦没有延续到第三天,绽放的笑容就被连天的暴雨给浇灭了。风似魔,雨如箭,河水又涨。负责观察水位的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往年向南奔涌入长江的洪水像是一下子被施了魔法,它们停止了前行,聚在高邮一线,簇拥着河水向警戒线上涨。其实,受通讯影响,高邮人并不知道,整个长江、淮河流域的天空都在降雨。瓢泼大雨,倾盆大雨,长江大堤多处决口,长江两岸象是百孔千疮的破裹脚布。然而这种无奈分洪式的决口并没有阻止江水上涨。一日涨,数日涨。江水上涨阻住了湖水入江,江水的一再顶托,让归海坝全开的高邮水位仍在上涨。
御码头的水位由原来的一日一报,变成了一小时一报。9.15米。9.21米。9.28米。9.39米!8月15日,御马头水位达到9.46米!这是一个千年州志上未曾有过的水位。高邮又一次陷入了紧张。
高邮历史上水患多多。清乾隆年间王敬之(念孙子。引之弟)曾作《水来谣》记之:
水来如寇至,比户同一惊。一日湖田没,二日湖堤平。三日鼓飞涛,岌岌摇孤城。城门白昼闭,涛声杂啼声。水去如病减,更生匪朝夕。五日树见梢,十日屋露背。一月人迹通,两月人烟白。村头涸荒波,次第记尺寸。水来水去年复年,不导小决徒防川……
王敬之对水患的描写似乎还平静一些。清蒲松龄对清水潭决口的描写则更可怕更紧张:
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
洪灾在所难免!城内外的百姓都人心惶惶。城内多高房大屋,能抗一下,但财产多的更惜命一些。城外的土坯草房,经不住水泡。好者有不少人在风雨中练就了搏击风浪的本领。他们在孩子的腰上系上了陈年的空葫芦(葫芦老熟,经风干。内空,能浮水上),全当救生圈。更多的百姓不会水,他们惊慌,恐惧,在放弃财产躲到高处去和或许大堤不决之间犹豫。更多的人家是做了万一决堤的应对准备,历史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搭“水阁子"。在大方桌上放小方桌,上面放烘烤的锅巴,或炒制的焦屑等干粮。万一水来了,家里人就一起爬上水阁子,用准备的干粮熬过泄洪的几日。这样桌椅现成,干粮现做,发水不发水桌椅干粮都还有用。这种成本不大的做法在老百姓中应用最为广泛。其实这种办法有很大的局限性,并被后来的洪水决堤所证明,这里估且按下不表。
这边,高邮县王龙为首的一班人也乱成了一锅粥。王龙一脸严肃而掩盖不了倦态,布满血丝的红眼仍发出犀利的光。他说:指望开坝泄洪保大堤不失,已被现实证明失败。现在洪水已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形势十分危险,十分危险!王龙把十分危险用重音重复了一遍。我要求,不,上级要求,也是洪水要求,全县集中所有力量,加固大堤。各部门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献出来。反正,千方百计,百计千方,保护一方百姓生命财产安全,这是我们的责任。王龙话音刚落,省办事处的人抢先发言:现在最突出的问题是加固大堤,可固堤的积土,草包麻袋严重不足。你就是动员全城父老上堤,赤手空拳又有什么用?王龙立即把目光对准水利局局长。局长装出委屈的样子:这是财政上的拨款没有完全到位。手中无米,唤鸡不灵也。王龙问:那省市的拨款呢?局长回答:都用了。这是专款,都用在大堤上了。王龙又问财税局长:为什么不能及时拨款?为什么不能足额拨款?还有比抗洪更大的事情吗?王龙看着财税局长,连珠炮似地一口气三问。财税局长也委屈,说:王县长,今年又战事,省府向各地方摊派军费。春上调走那么多款子,地方上只能对各块相应削减经费。不是财税上有钱不给,实在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呀。王龙看这样扯皮不是事,就更严厉起来:我现在没时间扯皮,待洪水过后,我会彻查各块账目。凡乘灾年贪赃枉法,贪污腐败,罪加一等,不可饶恕!沉默了一会,一位老者站起:我想,水位如此之高,风浪如此之大。我们要向最坏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王龙打断他的话:老先生,你尽管说,不必有顾虑,绕圈子。老者点头,继续说:我想说的是我们要作最坏打算。谁都不想决堤,但看这情势,完全可能决堤。一旦决堤,黎民百姓的生命财产必然损失惨重。我想,高邮城城墙坚固,如把四门堵实,再把南北水关两个入城的水口封死,那高邮城就象一只大船,能救很多人性命。即使漏进一些水来,终不至冲得房倒屋塌,死伤无数。王龙一听叫好,旋命相关部门用麻袋草包,封死城墙四门,只留小门出入。各街道同仁,动员百姓进城投亲靠友,躲过这阵洪水再返家谋生活。王龙习惯开短会,洪灾在即,更是没有废话。各部门各单位火速行动,全部加入保家护园的行动。城内外所有身强力壮的男子,日夜奋战在大堤上,甚至准备献出生命。同时,县里还从外地雇了一些劳动力,参加护堤大军。
这上万誓与大堤共存亡的强壮男子,一边从堤下的农田运土来筑子堰(在大堤上再筑一道用麻袋草包填土而成的长堤),一边检查大堤的渗漏和管涌。一旦发现,立即抢堵。泥包不够用,就动员粮行米店将粮食包运来填堵。为保大堤,高邮人真的是拼了。
8月2O日,突然雨住了,天上出了稀稀的阳光,水位没有增加,似乎在悄悄地下跌。是老天开眼?是魏源那年奇迹再现?高邮人紧绷数日的心弦放松了,欢笑又回来了。
8月23日,御码头水文观测点的水位定在了9.30米!比最高水位下降了16厘米!虽是仅仅十六厘米,但这是好势头,是下降。
高邮人激动了,整个高邮城沸腾了!苍天有眼,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懂得感恩的高邮人立即行动起来,谢天谢地谢菩萨谢龙王!人们提来几条水蛇,把它装在瓦罐内,供奉在龙王的像前。这几条代表的是地龙,供奉在龙王面前,是表示对天龙的敬重感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人们也说不清。而地上的人们除了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之外,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烧香敬佛,这是高邮这座古城做得最自觉也最普遍的方式。早晚进香是那些信佛之人的常课,在这个水落灾轻的喜庆时刻,几乎各家各户都在门前烧起了斗香。斗香上小下大,似宝塔。买斗香不能用买,叫“请"。这些用榆树皮做成的物品,因为沾了“香"的名字,似乎就一下子尊贵神圣了起来。斗香是由一束束的散香结束而成,每层都有很多束,点燃之后,香烟既浓且久。那几天,整个高邮城都沉浸在香烟缭绕之中。还有就是搭台唱大戏。我们这一带人红白喜事都爱请戏班子。一是热闹威武。二显身份派头。三为酬谢乡邻朋友。今年唱戏目的只一个:谢神。戏台搭在“七公殿"前。七公是耿德裕,山东梁山泊人。七公在世时扶持病弱,周济穷人。死后显灵,度人危难。高邮人视之为神,建“七公殿”祀之。戏台搭在临湖的“七公殿”面前,感谢神灵的心既坚且诚。戏曲在文武场的曲调旋律中,在花旦小生伊伊牙牙的演唱中,表达对神灵的敬重,老百姓自己也陶醉其中。
然而,余音还在,香烟未散,乌云又压上头来。
8月25日,一早就下起了雷暴雨。雷是炸雷。先是天空浓浓的黑黑的一片。人又像被扣在锅底,忽然一道闪电,由头顶向下撕裂开来,光亮炽白怕人。然后滚滚的闷雷由远及近,从头顶上滚过,传向远方。偶尔当头一声炸雷,撕心裂肺摄魂夺魄的脆响,吓得小孩钻进母亲的怀抱。母亲急忙用双手捂着他(她)耳朵:乖乖别怕,乖乖别怕哦。风刮成了横着走的格局。大雨如倾盆而下,似银河倒悬。下午三时,风向转成西风。高邮湖上白浪滔天,象沸腾的粥锅,见惯了风轻云淡的高邮人,见此十分胆寒。高邮城进入极度恐慌中。县里安排人敲着锣四处劝说百姓:大家要顾命谑,不要顾家了。命比家财值钱呀!这种大风大雨中的劝说收效并不理想,许多人舍不得自己几辈子辛辛苦苦攒的一些家财。更多人寄希望大堤不倒,因为生下来这么多年,没人见过这固若金汤的大堤有过闪失。人们寄希望大堤挺住。
晚上十一点,风更大,风力达5.5级。大风把柔弱的小树压得弯腰及地。大风还把老迈的枝杈从主干上活生生的撕断开来,然后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树叶被风从枝条上剥离开来,并狠狠地摔在地上,就像秋风扫落叶。大风掀起的大浪很愤怒地把阻挡它前行的那些白天加的子堰,统统卷走。 那些在堤下窝棚中避雨的年轻人看到一天天累积起来的子堰被风浪轻而易举地毁坏得破烂不堪,拳头捏得格格响,就想冲上大堤。可大堤上根本站不住人。风浪不断涌过来,象古代战争中一队队手执利器的兵士,一排排向上冲,似乎不冲决羁绊它的大堤绝不罢休。冲破子堰已经有洪水顺着堤面向堤东流,就象小股部队先头渗入。
大堤危在旦夕,情况万分紧急!王龙不是里下河人,没有见过这种万分紧急,就想找省里派来的河工,他们是专家,见多识广,总该有办法。派出去的人找了一圈,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一个也找不到。有人见他们下午三点起西风时就收拾东西,跑路了。王龙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我操……这个文雅书生这辈子没有暴过粗口,这刻真是急疯了,话一出口,又觉失态,连忙把后半句又咽下去了。王龙查点,还有多少草包麻袋,负责材料的报告,还剩百十来条。为什么不早安排,从外地购买?王龙责问。回答说:早联系了,钱也汇了。现在长江流域、淮河流域,处处大雨,都在争抢抗洪物资。又是连天大雨,车运船运都不方便。负责的小心叙说着委屈。王龙听了,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一个习惯讲理的人,他相信这是实情。洪水当前,再多的责怪只是浪费时间的徒劳,最大的作用只是发泄一下情绪而已。冷静片刻,王龙让话务员拨面粉厂,他要找面粉厂老板。之前已通过一次电话,王龙要求面粉厂把库中的小麦包全部拉出来堵大堤渗水和防管涌。小老板接的电话,说他做不了主。毕竟这些麦包是他们用真金白银收上来的,这一库库的麦包是这个厂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些财富是一辈辈人省吃俭用积累下来的。现在要都拖出去,像泥包一样筑子堰、堵决口,他哪里舍得。王龙见他犹豫又推三阻四,就来火了:我也不无偿用你的麦包,如果大堤不倒,你的麦子晒晒还可用,县里再适当对你做些补偿,你还算为抗洪抢险立些功劳,这是四面全光。如果你不同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洪水决堤,你仓库的麦包在水中泡个十天半月,你那麦子还有何用?王龙一口气说完利害关系,就等对方表态。小老板想缓和一下,就说:等我父回来,我们一定给王县长一个答服。王龙知道,这漫天大雨,大老板必不会走到哪里去。现在的情况是刚才没答应,现在要用点时间缓和一下。后来王龙又了解其他各粮行米店捐麦包抗洪的态度,基本众口一词地看着面粉厂。他家企业龙头老大,拔根寒毛比我们大腿还粗,他家不动谁敢动?几路人马无功而返,大都悻悻的。这刻王龙已无计可施,上万人的抗洪队伍,赤手空拳有什么用?又不是跟洪水拼命!于是,他又拨通了面粉厂老板的电话。老板一听王县长,立即连连应诺:明早雨一停,我们立即安排人力、车辆,向大堤上运麦包。一定。王龙见老板这么说,心中稍微一暖。然后就嘱咐:现在十万火急,不管明天下不下雨,我们都要运麦包。你那边人手一定不够,我让这边安排十几辆板车过去,速速运来抢险。老板一听,连忙唯唯诺诺地夸县长大人想得周到。处理好这边,王龙分派几路人马,明早去其他几处粮行米肆做工作,要他们向面粉厂老板学习,明大义,顾大局。停当之后,又嘱相关部门做最坏打算,速速组织船只,成立抢救队。万一堤决水至,四处打捞救人。布置停当,周边的人劝他去眯一会,虽然眼前十分危急,但明天天一亮还是要有很多事情处理,还有很多棘手的矛盾需要解决。其实,这时离决堤只还有五个小时,要是能算到决堤发生,王龙等一班人决不会去小眯一刻,他们会动员更多舍不得丢下家园的先去高阜处躲过这一劫。然而,后来懊悔并无补于事。
当晚可能决堤的信息传遍了高邮城及城边四周,呼呼呼的西风紧更加剧了紧张。城北一个小学校的旗杆被风拦腰折断,巨大的声响传得老远。城内外的人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篷抱着包裹,去投奔各自认为可以活命的处所。
家住荷花塘一带的郭任天当年17岁。那天晚上他在恒豫钱庄看店。他在窗户中看到人们在雨中穿梭,个个都是紧急慌张的神情。打开门,人声吵吵嚷嚷,都在传着大堤保不住了,赶快向城墙头上等高处转移。高邮的城墙北宋年间建造,上可开车跑马,躲避洪水应该是可以的。可这一天大雨,墙头之上一点遮雨之物也没有,怎么坐得下来?可这刻人要活命,与其被水淹死不如被雨淋透。郭任天一看这情势,立即锁了门,急急向家里奔,他要把家人接到城里来避难。到得家里,家里人也正在忙碌着搭水阁子。大桌上摞上小桌,小桌上有方杌。上面放着值钱的东西及一些锅巴焦屑一类干粮。桌子四边有木凳与之相连,象一个结实的整体。郭任天把看到的听到的一说,就指出这种水阁子只抗细流和慢慢涨起来的静水。若是大堤决口,水阁子绝阻挡不住洪水的奔涌咆哮。他劝家人赶快去城里逃命。家里人都不附和。母亲首先反对,她说:这一趟家产虽不值钱,但是过日子少不了。这要丢下来,将来要置办可不容易。郭任天着急:命要紧,还是这些破家破伙要紧?保住命以后慢慢再置,命沒了,这些破桌子烂板凳还有什么用?她母亲又说:对门邵家米店,隔壁秦家杂货店都没动静,我们急什么。要么你们都走,我留下看家。就是死我也死得着了。郭任天更急了。邵家秦家家业大,他们舍不得也就罢了。我们家就一寒窑”(意为寒舍。平民之家),有什么舍不得的?母亲还在坚持。郭任天听着呜呜的风吼,看着刷刷的雨下,内心火急火燎。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我也不走了。要死一家人死在一块。郭任天在钱庄学徒,是母亲的心头肉。见郭任天这么说,母亲就劝家里人与他一起走,家中只留她一人。郭任天拧起来了,只要有一个不走,我都不走。母亲见说不动,就抱怨说:小祖宗啊,你这还要让郭家绝代呀!你犟死了。走吧走吧,破家不要了。于是,抄起水阁子上的一些物件财富,匆匆闭门而去。路上的拥挤吵闹,争先恐后,家里人才感觉到郭任天要求举家转移的重要,不禁一起加快了步伐。待郭任天一家刚从吊桥过,脚踏进高邮城北门,只听身后吊桥卡拉一声响,断成了两截。有人落水喊救命,有人夺路而逃置若罔闻。
四、决堤!激流汹涌中的生命呼唤
凌晨四点多钟,西风变成了西北风。风力达到六点三级。狂风掀起宽阔湖面的排排巨浪。老人说,这就是高邮湖湖啸!巨浪一排排猛烈地撞击大堤,大堤慄慄颤抖。她在拼尽最后的力量坚持,再坚持。有地方渗漏,有地方管涌,水哗哗哗地往外涌,就象大堤哗哗哗的眼泪。
二十六日五时十三分,风更狂,雨更猛。人在家里可以听到巨浪拍击大堤的声音,甚至可以感受到那恶浪要撕破大堤的力度。西北风,很狂野,让人站不住脚。衣服被吹得横飞在半空中,发出拍喇拍喇的声响。灯笼是绝对用不上。马灯的灯火在风中扭来扭去,忽明忽暗。人在堤上与风较着劲踽踽而行,不时有被风撕裂断的大枝杈砸在身子前后,惊出一身汗。大浪拍在大堤上,不得而过,就愤怒地腾向高空,从人的头顶上飞过大堤。
突然大堤北面传来急促的锣声:“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倒口子啦!“倒口子啦"!声音凄惨而嘶哑。
随即,南边,中段,也响起了锣声。“咣咣咣!"“咣咣咣咣!"四下的锣声响成一片!锣声是警报,是危险!呼叫的歇斯底里的苍凉和无奈震惊了在焦急的情绪里刚刚合眼的人们。
这条生命大堤在痛苦顽强地坚持后,最终溃败。高邮段40华里大堤,一下子在洪水面前决开了六个大口子。挡军楼,御码头,七公殿,庙巷口,二十里铺,三十里铺。其中挡军楼一处决口最大,达550多米。可怜挡军楼曾挡住数万雄兵,而今却挡不住滔滔泥水。
咆哮着,翻滚着,似一条土黄蛇妖席卷而下;高邮湖又象一个魔盆中的水从上向下倾泼,其势之猛,其力之狂,人类无法承受。水的呼啸声、妇孺的哭叫声、急促的敲锣声,声动百里。
受破堤之害的首先是运堤下的民房。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把那些阻挡它恣意前行的房屋器物推成了一摊碎砖瓦砾,还把地基淘出三四米的大坑。
与其同时受难的是停泊在运河中五华里之内的大小船只。决口像一只威力无比的磁铁,它不由分说地把这些船只随水流吸到决口处,其速度如离弦之箭。不由你分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又像水下有一只无形巨手,牵拉着,拿捏着,然后以无比的威力把它们重重地砸在决口下顽强支撑的建筑物上,以造成船毁人亡的可怕后果。所有船只无一例外,所有人无一幸免,真正的生死只在一瞬间。可怜那些船民一家人几辈子赖以生存的家园顷刻间变成了乌有,变成了随着水流沉浮的一些竹木垃圾。
高邮城外的人刚睁开眼,浑浊的泥浆水已漫到床边,漂起了他们的鞋,漂起了一切竹木器物。年轻人、中年汉子,呼喊着家里的三小子四丫头:快上水阁子!快,快!
老头老太,两腿“筛糠",抬不起腿,迈不开步。决口处奔涌而下的洪水震魂而摄魄,猛风的呼啸声狂野而凄厉。六个决口当面的房舍全部倒塌,像面条入水时的不堪。附近的土坯草房也像滚水泡切片米糕,很快瘫成一片草泥。一些砖墙瓦房则在水流中颤抖摇晃,随时有墙倒屋塌的危险。再远一些的人家,刚才水漫脚裸,一会已至膝盖。
快跑!快跑!向泰山庙(今文游台)跑!
在渐渐涨高的激流中,无数求生的生命像蝼蚁一样急匆匆向高处涉水快跑。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与洪水赛跑。跑出去,生!倒下,死!
晨曦不能划破清晨的黑暗,哭叫呼喊声惨绝人寰!这是一个今天的人有最好的想象力也无法描绘的画面。在视力能及的范围内,无数的百姓搀扶着,呼喊着;急急地,张惶着。倒下的被急流裹挟而去,看着孩子亲人骨肉撒手而去,哪一个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哀号!
那个姓王的男子一家五口,男子拉着七岁的男孩在前。女子抱着四岁的老三,手牵着六岁的老二。眼看着洪水越长越高,男子十分焦急,行走的速度远赶不上水涨的速度。他狠心地撒开老大的小手,转过身来到女人身边。他含着泪,对女人说:把孩子丢了吧,这样一个也活不了。女人舍不得,面有难色。男子从女人手中夺过三子,想丢在脚下。孩子似乎知道了什么,或许惊恐下的本能,他用细细的胳膊紧紧地箍着父亲的脖子,紧紧地。男子的心软了。一个大浪扑过来,一家五口全倒在了浊水里。后来王海率领的打捞队把男子捞起时,四岁的孩子还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天啦,天下竟有如此的情景!当时看到的人无不悲痛流泪。
一个李姓的男人抱着一根木梁,随波逐流来到一个脚能沾地的地方。忽然看到远处漂来一只精致的拜盒(木质,长方形),黄灿灿的铜扣在水里忽隐忽现。他知道这物是有钱人家女子装金银细软的。当漂至身边时,他捉住了它。打开一看,他惊呆了!里面全是金银珠宝。他活到近五十岁,只在贵妇人的头上颈上手上臂上看过这些宝贝,这辈子没有用手掂过它的份量,尝过它的顺滑舒畅。他抓起一把,下有一纸条:
你拿到这些宝贝,我肯定不在人世了。宝贝给你,请你把我埋了。不然,我做鬼不会饶你。字写得很潦草,但秀气。想是出自一个大家女子之手。想她定是水初起时急急写成放在拜盒里的。她唯一的要求是用这些洪水面前对她毫无价值的宝物换一个小小的入土为安。这男人犹豫了,这贵妇的一点点可怜的要求真是不能算苛刻,可在这白浪滔天的时候,这名女子在哪?有谁能找到这拜盒的主人?再说,就算找到她,这弥望的洪水看不到一寸土地,他怎么能够让她入土为安?相信会遭报应,他就合上拜盒,扣好,又放到水上。他喃喃地说:我没拿你的宝贝,我没有拿你的宝贝。他目送它随波而去。
损失最为惨重的是那些正当决口的人家。大堤决破,决口处水像从高处倒下,每秒达4000多立方。它有冲倒一切的力量和凶狠。
庙巷口边有个兴商台记粮行,生意一直红火。当时政府要他家调万斤粮袋加固堤身,老板邵仙洲见洋面厂未有动作,也没忍舍财。前两天形势危急他家还是没舍得弃家逃命。他家老小实在不舍得这多年积攒的这一把殷实。庙巷口、挡军楼洪水冲堤时,秦家一家包括伙计在内十多口人,没来得及反应,就全部葬身洪水。邵老板身材高大,两臂有二百斤膂力。他三四次从洪流中挣扎着冒出头来,终因水势宏大,流速太快,他体力不支而沉入流水。他家有个二儿子邵仑当时在扬州学徒,侥幸躲过了这场劫难。他恨透了洪水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从此改名为“邵恨水"。
邵家旁边有个秦家。秦成泰是开杂货店的。生意尚兴隆,家境小殷实。看邵家没走,他家也坚决不走。洪水来时,一家人没来得及爬上水阁子,房屋就已全塌了。所幸秦家老父亲被砸在屋梁撑起的空隙中,老人家抱着那根屋梁,随波逐流,拣了条性命。一个四岁的小儿子从高处落下,正落在一个粮食櫃中。这粮櫃木质,不漏水。四岁小子就像落进一条小船的船仓。那米櫃随水颠簸摇晃,终是不沉。四岁小孩总算活了下来。
最悲惨的一户,一家人用长长的裹脚布连在一起,实指望一家人不会走失,实指望那身高体壮的年轻人在洪水中救助他们的小儿晚辈。谁知洪水无情,一家人拉扯着在北城门处一起沉入了水底。
还有一悲惨之处。挡军楼等决口都在北城门外,那些舍不得家俬,不相信大堤真的会倒的民众,在洪水到来之际,本能地向城北门涌。可是北门见洪水汹涌,大小门关得铁桶似的,无法进入,这部分人很快被洪水冲倒,裹挟得无影无踪。
高邮城内起初还算安全,虽然有洪水从门缝里射入,但总不至于房屋倒塌。随着水位上涨,南水关和北水关的石砌闸门终敌不过洪水的压力,苦苦坚持了三个多小时,随着水位升高,水压增高,两座水关的闸门断了!洪水像被束缚的野兽,凶悍狂怒地奔出来,水柱竟达一丈多高。很快,黄黄的泥水冲入到城中的各家各户,毫无例外,无法避免。这很像农民的船底漏了,船仓进水一样。先是漫过脚背,惊呼间,洪水已涨到膝盖,再后已至大腿。人们急急地爬上水阁子,更多地是顺着早前准备的竹木梯子,爬上了屋脊。洪水仍在涨,城中人听着远方洪水的咆哮,看着脚下的洪下的奔涌,特别是看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在洪水挣扎,多次露出头来,又被激流淹没时,屋上人不时发出惊呼。洪水中还夹杂着大量猪、狗、猫、鼠及其他家禽家畜的尸体。有些会水的动物,虽然平时敏捷,然在猝不及防的洪水裹挟着猛烈撞向坚固物体时,它们还是和人类一样,性命不保了。
根据之后的调查,这次洪水运河上30O里大堤告急。不只高邮决堤,其他地方也决堤受灾。所造成的伤害为:
挡军楼决口一百六十六丈,深二丈八尺一寸,决口后真高负尺八寸。
运河东西两堤共漫决77处,8568米;
西堤决口25处,1641米;
西堤漫决26处,4014米;
东堤决口26处,2913米;
受灾面积12500平方公里;
积水深度2——4米。
这是包括高邮在内的运河东堤决口和里下河受灾的数据。根据《二十世纪中国灾变图史》记载:邵伯、高邮大决口,使里运河以东地区全部陆沉。兴化、东台、泰县、阜宁、宝应等县,水深丈余,浅者也有七八尺。兴化地势最低,受灾也最残酷。四乡数百里内村舍,一夜之间尽皆沉灭,低洼之处,水高及檐。高地和屋脊上挤满了灾民,居民被冲淹死的,被屋压死的,以及在桌上加凳枯坐屋中绝粮而死的,不计其数。水面浮尸,多如过江之鲫。
这次洪灾高邮最为惨重,挡军楼决口周边即被淹死一万多人,单文游台周边就有尸体两千多具。可怜文游台自古是文人雅聚、吟诗诵词之地,现在却是尸体的聚集地。
这是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许多地方死者相互枕藉,目不忍视。不少死者还保持着最后挣扎时的各种姿势,面部是恐惧和惊慌。更多的浮尸面部向下,只留后背在太阳下爆晒。,看到眼前的惨状,高处的幸存者已麻木到面无表情,只有内心惴惴。
五、灾情扩大,社会各界纷纷伸出温暖之手
洪水决堤发泄了蓄积已久的牢骚,,第二天水位由9.27米一下子降至8.27米。后续的水虽然不是落差很大的奔涌隳突,然流量并没减多少。它在悄无声息中增加着洪灾的深度,当天高邮城内水齐腰深,低凹处淹过屋檐。水,仍在流,让困在屋顶、树上和城墙头上的人不能随便走动和寻找食物。
八月下旬,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里下河的酷暑最高达三十多度。人在高处,没有遮阳之物。上有骄阳烤,下有暑气蒸,十分难熬。一些老弱者先病了起来。最致病的是没有净水。洪水是遍地都是,但洪水把粪坑、猪圈及鸡鸭鹅粪及垃圾杂物全部漫了,混杂在泥水中,使水体大变质。更有各类尸体在腐烂,很远很远就闻到恶心的尸臭,那气味熏得人无法进食。有部分人洪水来时走到荒无人烟处,在那里他们砌起锅厢,砍草木晒干,将水煮沸,然后饮用,这些人就熬了过来。而那些直接饮用臭水的,很多人都染上痢疾和瘟疫。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许许多多人侥幸从洪水爆发中逃脱,却又在病饿中丧生,这才构成这场洪灾里下河共有77000人遇难的触目惊心。
据灾后统计,这场洪灾,里下河地区1320万亩农田颗粒无收。倒塌房屋213万间。物产损失在二亿元以上。受灾民众约58万户,35O万人。被淹死193O0多人。有14O多万人外出逃荒。
高邮的洪灾因通讯不发达并没有及时向外通报。近在咫尺的扬州还是知道了灾情。
最先向高邮发放赈灾食品的是扬州。国民政府从扬州专门组织企业加班加点,生产干粮。他们来高邮发放“花旗"面粉,发放干粮,发放赈粥。无奈人多粥少,杯水车薪,许多人在饥肠辘辘的死亡线上挣扎。各地慈善组织及个人,开着轮船来高邮,分发食物和药品。无奈地广人众,许多人在疾病的折磨中痛苦呻吟。
最先了解灾情的是美国20世纪的空中英雄林德伯格。他们夫妇驾驶着私人飞机来到中国,为南京政府义务航拍灾情。他们把高邮的决口、洪流、难民的艰难及里下河的灾情凄惨用照片的形式报给南京政府,为政府救灾和填堵决口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最先向外界报道里下河灾情的新闻媒体是上海《申报》。《申报》连续多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里下河遭灾的惨状。《申报》的大标题直接是“救命!救命!!救命!!!”的醒目大字。画面是人在洪水中挣扎,在屋脊上呼救。《申报》还全文刋登了江苏水灾义赈会的万分紧急启事:滔天大祸,从古罕闻。好生诸公,从速救命!并号召社会各界及仕绅朋友向灾区伸出援手。《申报》的大力宣传为争取八方支援发挥了突出作用。
最先私人划船进入高邮灾区的是美国人托马斯.汉斯伯格,中文名字何伯葵。当时他是驻泰州的传教士。他在泰州的城墙上看到周围汪洋一片,稼禾尽淹;听到泰州老百姓面对洪水,希望找到源头,封堵上,不然明年洪水又至,还是绝收。传教士放下教堂事务,就坐着自家的生活船,逆流向西,来寻找洪水的源头,一找就来到了高邮。他发现决口像猛兽的巨口,还在不停地向下游吐水。他自然地想到真的如泰州民众担忧的决口不堵,下一年包括他生活的泰州在内的地区,无法耕种。无法耕种自然无法生活。他想到设在上海的华洋义赈会。他建议华洋义赈会出资帮助封堵决口,这关系到里下河人的来年生存。
在《申报》和江苏水灾义赈会的大力呼吁之下,全国各地的群体和个人,积极行慈善之举,向灾区捐款捐物捐药品。这其中有个传奇人物,他署名林隐居士(化名。有居士隐于山林之意),他毁家纾难,向华洋义赈会捐了20万银元(据何伯葵计算,20万银元抵当年的200万美金),这是何等的一份重礼,又是何等的一种崇高!我们可以从他写给华洋义赈会的信中,感受这份崇高伟大的力量。
敬启者,鄙人遁迹深山,与世隔别,已有年矣。而尚有一线之牵,未能尽绝者,乃儿女辈每将沪上日报,汇寄山间。儿辈孝思不匮,恐我深山寂寞,藉报纸以解闲闷,鄙人也不忍拒却,惟寄来报纸,日积月累,从未拆阅,悉皆束之高阁。日来鄙人静坐不宁,心潮起伏,颇觉不安,自念心性不纯,渣滓不尽,擅作面壁妄想,引以自责,一面仍诚念镇静,多方自贬,依然不能自止。随手捡起报纸一束,展开阅看,藉解繁念,讵料各报详载南省各地水灾,水深火热,灾情汹涌。并有胡文虎大善士捐助虎标万金油、头痛粉、八卦丹、清快水等各种药品及巨额捐款,并由海外侨胞,国内善士,踊跃认捐,拯救浩劫。鄙人隐居幽谷,观此惨状,不禁触目惊心。窃以连日之心潮起伏,坐立不宁,实为我佛慈悲,默示救人救己之真谛。虽我辈以色空两字自守,然终不能见死不救,故毅然扶杖下山,与妻儿辈商毁家纾难之策。幸妻孥等乐而不拒一致赞成,并促鄙人救灾如救火,速于进行。业将所有薄产全数变卖,得洋二十二万九千八百余元,除提出洋二万九千八百余元,为山荆终老之资,及儿辈分润外,今交将余剩二十万元恳托友人汇呈贵会,以充灾赈之需。素仰贵会历来办赈认真,款不虚糜,实惠灾黎,活人无算,全国有口皆碑,毫无宗教歧视,及政治之用。惟是自惭绵薄,明知杯水无补于车薪,尚望华洋善士,鉴我愚诚,闻风兴起。要知此次灾情,为千古罕有之浩劫,凡我国人,自应共同奋起,尽力维护,庶灾后余生,稍得保存元气。尚望贵会诸大善长,抱己渴己溺之怀,登高呼救,则聚沙不难成塔,集腋乃可成裘,俾数千万嗷嗷待毙之灾民,更生得庆。而鄙人在山,当为诸大善长朝夕罄香祷祝于无涯矣。鄙人俗事终了,即日重入道山,从此心地清凉,不与世事,不复再履尘寰半步矣。此致——华洋义赈会诸大善长先生慈鉴,林隐居士合十
再启者,鄙人续见连日报载江北水灾异常严重,积水不退,惨象难详。可否将鄙人助款,移赈江北,现在亟宜宣泄积水,以工代赈,两受其益,使灾民有更生之望,则来岁春耕,不致颗粒无收。尚乞诸善长注意及之,倘鄙意与事实有不能进行之处,则请贵会择要支配可也,又及。
林隐居士的信极大可能促成华洋义赈会独立完成高邮段大堤修复的决心。而林隐居士的捐款占了高邮段修复资金的一半还多(原定40万,实用36.28万。剩余由何伯葵退还华洋义赈会)。
应该说,洪灾发生之后,省建设厅水利局对封堵决口还是重视的。一方面是职责所在,另一方面造成这样大的灾难,这些部门有很大责任,有些人甚至夜里会做恶梦的。这里估且按下不表。接着说决口之后,主管部门立即督促有关单位从速购办填堵所需大宗材料,火速抢堵。9月1O日,省成立了江北运河工程善后修复委员会。修复委员会在催促购买材料继续抢堵的同时,组织有关人员做大堤修复的测算和前期准备工作。
封堵决口工程八月底开工,至11月底峻工。堵口工程断绝了大堤之西的水无止境无节制地向东流,也保证了运河水运的畅通,为后期修复大堤的材料运输提供了保障。
9月24日,江北运河工程善后委员会召开第四次会议,具体研究落实江北运河大堤修复事宜。会议决议推选王叔相主持勘估运河全堤修复工程。预算高邮、宝应段内东西二堤修复估银259.88万元。当时,省财政库银仅存百数十余万元。怎么办?于是委员会再次呼吁社会各界义士善人,为灾区捐款捐物,同时发放债券,以筹得工程款项。
修复善后工程1932年1月启动,历经十个月完工,共耗资现款银295.748万元。高邮段六处决口由华洋义赈会拨款修建。那个提建议的美国人何伯葵担任监工,王叔相负责工程。王叔相,清江浦人。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元老,曾任孙中山民国大总统巡行督办(相当于特派员),国民政府水利委员。“四.一二"蒋介石大屠杀后辞职还乡,创办实业。抗战期间,曾冒危险掩护过著名共党人。何伯葵和王叔相一见如故,二人合作有板有眼。并成就了一段佳话。
灾难过后,许许多多人家失去了家园,还有很多曾经的殷实人家变成家徒四壁。人们痛苦,痛定思痛,人们要追究导致这场灾难的原因。抗洪过程中,防汛草包等储备不足,最后急得要拖人家粮袋填渗漏;积土明显不足。堤上积土原是修路用的,土量很少。抗洪时要到远处的农田里取土,稽误时日,工效极低;春修夏防,往年工程量较大,偏偏当年只做了上年五分之二的工作量……如此等等。于是,高邮县商会和高邮县水灾临时救济会向国民政府蒋主席、各院部长、省政府、各义赈会及各地方团体发通电。当年9月4日《新闻报》还刋载了通电全文:
……天或留此后死之民,以备泣陈颖末于贤明政府,及全国父老昆弟之前,俾天下后世,或然于此次空前奇难,谁实为之,孰令致之。综其要义,厥有数端,溯自改革以后,运堤失修,每遇盛涨,坝水不能畅汇,不仅归咎五港未浚,实大丰盐垦各圩,有以阻之。加以水利当局,以自便私图,提取新旧案亩捐,以任意挪用,自命科学之眼光,视运河如无物,根本大错,循此铸成。考其用人,则摒旧求新,工程任土木专门。春修更吝费失时,夏防则工料不备,此一因也。更毁沿堤积土,专注交通建设,汽车往来,堤身震动,绳锯水滴,覆霜坚冰,不加培植,且戕贼之。此又一因也。" “逮至湖河泛滥,驻防工员,盲人瞎马,平日夜郎自大,一味啃勒金钱,防护因无常识,抢险不知重轻。其最可痛者,就老堤后身,挖土用加子堰,挖实补虚,修防大忌。二十五日下午,七公殿挑土工价,始犹给以铜元五六枚,继则一文不名迫尽义务,卒至挑土无人,工员束手,凡此皆为促成各处溃决之重大原因也……
接到通电之后,国民政府监察院委派查灾专员高一涵、洪兰友对通电所述问题进行了调查。调查后写了一篇呈文。呈文认为导致运堤决口有五个原因:一是治运经费收支存在问题;二是水利体制存在弊端;三是春修夏防严重疏忽;四是河工人员渎职;五是省政府决策有误。
这份呈文全面客观而又尖锐犀利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总之,1931年特大洪灾,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六、湖河新生,人间悲剧再无重演之日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高度重视里下河的洪水防范和治理,尽一切可能化水害为水利。穷尽一切办法,实施了若干个治水工程。
江都水利枢纽工程。1961年动工,Ⅰ969年建成。这个工程南濒长江,北连淮海,是对这一大片水域进行综合管理的大型水利工程。工程由4座大型电力抽水站,12座大中型水闸以及输变电工程、引排、河道组成,具有调水(南水北调)、排涝、泄洪、通航、发电、改善生态环境等综合功能。工程抽水流量达473秒立米。2019年抽排涝水393亿立米。试想如果1931年有江都水利枢纽工程开足马力向长江泄洪,可以避免水位暴涨对高邮湖水位的顶托,足可以让高邮湖河水位保持在相对安全的数据内,那即使北风狂湖啸起,也不致于全面决堤的悲剧上演。
1952年冬,国家在洪泽湖三河口兴建63孔净宽630米的三河闸,此工程对淮河洪水实施控制,可以适当减少洪水过境高邮等县市的压力。
此外大小各类可调控水位的水闸涵洞有近百座。
切滩疏堵,治理高邮湖。高邮湖至长江的泄洪通道上原有不少居民,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高高的庄台上。为保证泄洪通道畅通,1950冬,苏北行署组织高邮、江都等县市民工,实施了茅塘港切滩工程。工程组织四万多人,用时三个多月,破除了茅港圩、胡庄圩、夹沟圩、陈庄圩、吴家圩、合兴圩、王港圩等七个圩口,迁出居民791户。1970年,高邮经省治淮指挥部批准,在运河西堤内筑新庄台一座,迁出新民滩上居民1182户,5301人。这些工程的实施保证了泄洪更加通畅,减少洪水对大堤的冲击,使高邮湖堤防达到泄洪12000秒立米标准。近年,随着机械作业水平提高,高邮又用先进的生产力对湖底清淤。以淤土固堤。既减少悬湖的厚度,又增加了大堤的强度。
加固大堤,筑牢生命线。1956年,省政府安排南起江都邵北,北至苏北灌溉总渠的运河整治工程,使这一段形成二河三岸格局,有利于抗洪。1958年至1961年,再次对运河进行大规模整治。加固西堤,在堤顶筑2米高挡浪石堰,迎湖面砌块石护坡。1978年,取湖滩土筑建防浪林台,增高拓宽西堤,外筑浆砌石坡。1980年,用绞吸式挖泥船取吸运河底淤积之土,填筑防浪林台。多年的努力和投入,大堤固若金汤,泄洪通道通畅,高邮湖变得温驯了,大运河更加可爱了。虽然这些年也有过持续暴雨引发的特大洪灾,而历史的悲剧没有重演。
1991年连续暴雨,水位超过1931年0.17米,运河大堤岿然不动,高邮及里下河未受大灾。
2003年,连续降雨达577.4毫米。7月13日高邮湖水位达9.52米,超过1931年,创历史最高水位。高邮湖连续行洪122天,泄入长江洪水达550亿方。运河西堤东堤未决一口,未死一人。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岁月真快,九十年过去了。当年经历洪灾的人大多离开了这个世界。然而历史不能忘记当年的伤痛,高邮人也没有忘记历史伤痕。高邮人在当年挡军楼决口处建了“祭水坛"。高邮这块土地希望后来者不要忘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痛苦故事。特别是今天,我们正常沉浸在歌舞升平千红万紫的缤纷世界里,许多人已不知灾难为何物的时候。特别是今天,许多人一边享受衣食富足平安幸福,一边又在埋怨这、指责那的时候,我们重提当年痛苦,回忆曾经的艰难,应该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今年,高邮人还将以拍摄纪录片、召开座谈会、寻找义捐善人等形式,让人们铭记苦难,珍惜今天。
今天的高邮已进入高铁时代,高邮人、里下河人与水和谐相处,正在描绘水乡新的靓丽的明天。
作者简介
张荣权,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现为高邮市文化研究院副秘书长,曾为《珠湖》文学季刋执行主编12年。
一九七九年起在全国文学刋物上发表作品,有散文、小说、歌词和文学评论等在《雨花》、《文学报》、《解放日报》、《青春》、《东海》等刋物报纸上发表,至今已一百多万字。有散文集《故乡的表情》、《微雨润林荣》等。参与编著《点击高邮》、《品味临泽》等。有多篇作品获省“五星工程奖"、扬州“五个一工程奖"和文学征文全国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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