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回家，山上的雪还逗留着没有融化完全。这雪从冬月下起到了腊月初也已有八九天了，雪还一直静静的躺在田间、树林和屋顶瓦上。这雪景周期的长度在南方已算得是长的了。最近五六年雪至多也就停留个五六天已称得上是稀奇罕见了。有一句谚语说得好“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也许这场雪就是为明年的丰收而下的吧！我正这样想着，母亲却跟我说，今年下了大雪，明年是肯定要涨一次大洪水的，说这种预示都是很准的。多少年来也确实有过大雪后发了洪水的现象，也不知道是准确还是巧合。这雪和洪水的预示关系我没有特意去查找相关的科学依据和理论，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平民，对于天文地理也不甚感兴。姑且迷信一把，相信这预示关系，就当作民俗谚语文化来对待它，对自己总是不会缺失什么。
说到雪后洪水的记忆，印象最深的也只有一九九九年七月八日那一夜的水灾了。它对于我太过于深刻了，而致我对它年前的雪却没有一丝的记忆了。
记得那年七月八日，从傍晚开始天空如平常一般下着蒙蒙细雨，地上也悄悄流淌着落下的雨水。吃过晚饭，因雨天无处玩乐，只好待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来打发阴沉的时光。那时我家还没成有电视，我和妹妹只能跟着母亲到朝刚家去串门，母亲跟阿姨她们拉着家常，我们四五小孩聚精会神的蹲在电视机前盯着电视看，依稀记得电视里放的是承载了我们童年的《西游记》。待到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便跟着母亲往家里回了。推开门，门外的雨还依旧如玉珠般滑落。出门右转到了三叉路口接着左转，便正对了家门前的河了。河水此时静静的受着雨水的打击零落，黑夜里只听到雨水滴滴答答的敲打声，敲打着屋上的青瓦，敲打着河面、枝头树叶……
回到家里从厢房粗陶缸里舀水洗过脸和脚后便跟着母亲回房间睡觉休息了。这几天家里正在铺设阁楼的楼板，幺舅这几天也一直是住在我家帮忙。我进入梦乡的的时候，不知道阿爸和幺舅去了谁家串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在梦乡里遨游了多久，便听到阿妈的叫唤声。
“李富、李芬快起床了，涨大水了”
我跟妹妹迷迷糊糊中坐起来，艰难的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着阿妈打的手电筒的亮光，看到房间里已经淌进齐膝盖的洪水，浑浊的地带着阵阵泥沙的气味，心里是一阵惊怕，睡意瞬间清醒。房间窗台下的两个米缸此时也开始晃荡地漂浮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倾倒侧翻，阿妈一把抓住缸沿口，把米缸拉到床边让我和妹妹用手扶着别让它侧翻，里面的米可是去年剩下的不多的口粮。我和妹妹爬在床沿上，双手扶着米缸一句话也没说。
自打记事起，家门口的峒河每年夏天基本上都要涨那么一两次洪水，稍大的时候也就刚好从村头的码头灌入前头街，从没见过涨进屋里这么深的水。家门口的街道平常的时候离水面有三米左右的高，我家又比街道要高出一米左右。现在这一下子洪水水位便涨起四米来高，都不敢想象屋外的场景是有多么壮观且恐怖了。家里的电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房间里只有阿妈手上的手电筒在亮着。堂屋里隐隐约约听到阿爸和幺舅说话声拌着轰隆的水声，都听不清楚他们在说着什么。只是偶尔听到有拆卸门板，搬动桌椅的嘎吱声。屋外的洪水如挣脱牢笼的猛兽一般，轰轰隆隆地冲撞着一切，幽幽的夏夜在这怒吼中也变得惊悚而凄惨了起来。
也就过来十几分钟的样子，寒凉的洪水便浪到了床，我跟妹妹的衣服和床上的被子枕头也被打湿了个透彻。虽说现在正是夏季，可这脱缰猛兽早已把夏季的热气一块冲刷的无影无踪了。浑浊的洪水，这里应该算是泥水了，打在身上不由让人打起冷颤。阿爸见水势越见增长和凶猛，便让幺舅和阿妈从床上把我和妹妹抱出堂屋。一出房间，放在床上的两个米缸一下子就不翻倒进洪水里了。阿爸扶着堂屋的木梯子，幺舅和阿妈把我和妹妹放到梯子上，让我们两个顺着梯子爬到阁楼上。
楼上的木板还没有铺设完，有的地方都还露着圆木横梁，透过楼板的空隙看到阿爸站在堂屋大门口边上正拆着门板，幺舅在堂屋中间接过阿爸拆下的门板，阿妈帮着幺舅一起把门板递到阁楼上。这时洪水已经没过了阿爸的大腿，水浪一阵一阵地拍打着门框上，撞向水泥墙上。透过路上的窗户看向河面，只见到一晃而过波浪的虚影，高高的翻卷着。
雨还在哗哗的往下落着，对面山崖上的树木在夜光里随着狂风摇曳，凶涛猛浪撕拉着没入水中的乔灌不住的低头摇摆，就像在病痛中的呻吟和挣扎一样。水声咆哮着，似乎要把这河边的一切都摧毁，这般触目惊心的景象现在离我竟是这么的近在咫尺。堂屋、街道连着河面已变成一片澎湃的汪洋。我家对面远帆家水泥砖砌的小房子，也已经被洪水淹了快两米。湍急的洪水冲前头街街头码头灌入街道，前头街现在也已变成了一条宽三四米湍急的河流了，洪水把临河的一排木房子硬生生的划成了孤岛。
突然“轰隆”一声，远帆家的铺子一下子倾斜倒塌了，一瞬间没入翻浆的洪浪里，一点涟漪也没见泛起，眼前的视线一下便更加开阔了，只见满山的洪水飞速地回旋而下。水面上偶尔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翻转沉浮着，时而挣扎着冒出水面，时而又无奈的沉入水中随着那波涛无情的激荡着。因为雨夜是黑着的，这些影子的面目也只能是猜个大概，有像山上连根拔起的树木；有像村里坠入水中的木屋框架；还有的像是睁着的牛羊。看到这涛天的场景，心里紧张害怕的都不知所措，以至于在楼上呆了二三十分钟里没有跟妹妹说过一句话。
雨依旧的下着，似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水位也不停歇的往上蹿着。
“洪水还在涨，我们赶紧出去吧！其它什么东西也别管它了”楼下传来阿爸的声音。阿爸急切的边说着边走到侧门，发现侧门的水流已甚是急湍。阿爸沿着墙边往外走去，没一会儿便又折回来了。
“侧门这边的水也很急，走不出去了”父亲急促地说。
“那怎么办，得赶紧想办法出去，不然房子被水冲垮了就什么都完了。”阿妈话音刚一落，一个猛浪袭来，阿妈便跌倒在了洪水中，挣扎着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顺着波动的洪水飘动。幺舅见到阿妈落在水里，正被水浪卷着往门外飘荡而去。便放掉了手中的门板，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阿妈的手，用力把阿妈往屋里拉。阿妈抓着了幺舅的手，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的抓着，顺着幺舅的手臂站了起来，惊魂落魄的扶着墙抹着额头上贴着的头发。母亲的恐惧和害怕我们是无法体会得到，只知道我当时已经是呆若木鸡了。屋外的雨还在下着，屋里的水已没上了阿爸他们的胸口而且还在不停的往上蹿着。
“你和你三姐们把孩子接下来去到厕所了，我去拿八棱锤（铁锤的一种，偏大）把墙砸开口子从屋缝中绕出去”阿爸对幺舅说。
听到阿爸这么说，我跟妹妹便顺着木楼梯慢慢地下楼。幺舅抱着我，阿妈抱着妹妹慢慢地向厕所走去。阿爸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会儿便把八棱锤拎了出来，便也快速的向厕所走来。阿爸在前面带头，阿妈接着后面，幺舅抱着我在最后面。我们身后滔滔的洪水还在不住地翻滚着、吞噬着他们遇上的一切。
进了厕所，猪圈了的猪现在也都在洪流挣扎的游着泳。小时候听大人们说猪不会游泳，现在都有点担心它们会淹死在这洪水中。但我们也无能为力，毕竟我们现在还都是在自顾的逃生途中。阿爸走到最里面的墙角边，估计了一下墙面的位置便挥起了锤子猛的砸了过去。
“咚！咚！咚！”墙面发出三个闷声，墙面丝毫没有一点动静。阿爸也不着急，接着便又抡起了锤子砸了起来，就这一下，水泥墙面穿了一个洞，接着又“咚咚咚”的砸了十几下，把墙面开出了一个高约一米五宽约一米的门洞来。阿爸拎着八棱锤和手电筒小心的探着脚走向墙外，进了我家跟邻居家砖墙间的屋缝里。我们都走出了屋子，猪圈了只剩下在水中挣扎的猪，心里虽然甚是悲怜，但现在也只能让它自谋多福了。
进入屋缝里，水流便平缓了下来，但水位现在却已没过到阿爸他们的心口。屋缝下是一条不平整的水沟，阿爸他们只能用脚慢慢的摸索着往前走，左穿有转艰难的再沟墙里缓缓的移动着。雨还在潇潇的下着，打在头顶的青瓦面上、落到我头上，洪水也不停的涨着。我们一家子在冰冷的洪水里也泡了有将近一个多小时，穿着短衣短裤的我感到通体发凉，牙齿也开始不停的打着颤。只有紧紧的要紧要管才能缓和一下颤抖的身子。
“这里不知道被谁把门锁死了，先看一下怎么打开门”父亲停下来说。
看到沟墙前面被一堵门给牢牢的封死了，而且是从门后锁的。心里更是感觉都了穷途末路了，刚刚从屋里辗转逃出，眼看就要走出洪水的魔爪却又发现通往生的道路被堵死了。
“赶紧把门砸烂了，水现在还在往上涨，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全被淹完了”幺舅催着阿爸说道。
阿爸摸索了一会儿便说“不管了，先砸开了再说，等洪水退了再来帮别人把门修好”。
阿把再次抡起锤子砸了过去，“冬冬”刚砸了两下，门后边传来了喊话声。
“哪个啊，谁在那里砸门？”
“阿叔，我是春喜，水势太大了前头街都淹完走不通了，我们只有从这巷子里穿过出来，你先来帮开门咯”阿爸像遇到了救星一样回答道。
“钥匙我才要去找，你还是把门砸开这样还快些，你们人先出来，莫管那些门了”门后余公关切的说。
是的，在关于生命的面前，门又算得了什么呢？坏了、烂了还可以再修、再补，而我们的生命和安全可是只有唯一的一次。在这洪水猛兽的肆虐下更显得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心里不禁埋怨起了阿爸，在这紧急的关头却还顾及着那一扇别人家的门。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有点敬仰阿爸了。
阿爸把门拆了之后和砖墙砸到之后，侧着身让阿妈背着妹妹先走出去，幺舅用双手举着我跟在后面，对面余公站在房檐下用手电筒给我们照亮，边上还有几个叔叔阿姨开始下水接我跟妹妹。叔叔阿姨们说话的声音在洪流滔浪声中虽然细微，可我却听得很是清晰，反而听不浪涛声和雨声了。心里一刹那间沉静舒坦了下来，身体也感觉不到寒冷，虽然此时自己已经是浑身苍白。
幺舅把我递到余公的手里，余公用力把我拉到了房檐下矮坎上。浸泡了快一个小时的洪水，这一下终于上了岸，心里说不上来是有多么的高兴和释然。
“你们从正门出去，洪水也到快进屋了，现在出去还容易出去”余公叮嘱道。
阿爸拎着八棱锤带着我们走过檐下的矮坎，穿过堂屋走到门口。门外洪水滔滔的还在往上蹿着，内街里的水也已经有快一米深了。内街高处还没被水淹没的地方，有许多手电筒闪亮着照在混黄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上有一艘小木船，是叔叔伯伯门用来搭载我们这些从洪水中逃脱的人和抢救出来的物品。我和妹妹还有阿妈坐上了船，阿爸和幺舅在水里扶着船，岸上的人拉着系在船上的绳子，把船往岸上拉。我们下了船才回过神来看到岸边站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帮受水灾的人撤离。有抱小孩的，有搬桌椅家具的，有扛着电视抬着冰箱的，还有很多叔叔伯伯肩上扛着一捆捆绳子往那洪水中走去，去搜救那些还被困在洪流中的乡亲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也已经跟着他们一块冲进了黑夜里。
洪水现在涨在了朝刚家门口，还差两阶台阶就没进了屋里。朝刚他妈妈，看到我们一家四个人都打湿了个透，便她家里的衣服拿给我们换上。换好了衣服，身心才算是真正暖和了起来。不知道阿爸他们现在依旧在寒夜的冷水中泡着，是否早已冷的不行。也许他们根本感觉不到冷，因为他们现在的身心都还系着尚未脱困的乡亲们身上。
穿上干衣服之后，见到水位还在不停往上涨着，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便都被安排到后头街。后头街是我们组上地势最高的地方，现在我们前头街受灾的人很多都转移到了后头街上各乡亲家里。后半夜在金堂叔家里我是睡着了还是一夜无眠，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印象了，只知道哪一晚都没有再见到父亲的身影。
天微亮，睁开眼见到大人们在金堂叔家里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几盆菜外加一大锅柴火烧的饭便是我们灾后的第一顿饭。寨上还有好几家人也开了大锅炉灶，用来给前头街受灾的乡亲们做饭，到现在还依稀记得那天早上吃的是清炒冬瓜和萝卜。吃过早饭，我们三五孩童便一起到粮站无忧无虑的玩了起来，好不享受着这一寨子人通吃同住的氛围，完全就忘记了现在是一场洪灾。
阿爸他们匆匆吃过早饭，便又去到洪水边监视着洪水的实时状况。到了上午九十点钟，洪水开始退却。
阿爸回到家里打探家里的受灾情况，看看我家有没有被洪水冲垮。可喜的是房子没有倒，只是家里的一切什物都已破的破、毁的毁、冲掉的冲掉了；厕所里的猪游了大半个晚上的泳竟然没有被淹死，现在正精疲力尽的躺在猪圈了喘气休息。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受洪水围困的乡亲也都陆陆续续地被解救了出来。只有一位眼盲的谢奶奶因为洪水太太，不想拖累一心想要背她脱险的儿子，便以死相挟要儿子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去而没能从这洪水猛兽的吞噬下逃脱。
洪水消退，在废墟里找到了谢奶奶的尸体，听说找到她时她还是死死的抱着一根柱子不放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知道谢奶奶她的内心经历过了怎样的波澜；在洪水没过他的身子时她又是怎样的恐惧；又是怀着多大的勇气和决绝逼着儿子弃她而去。谢伯也不知道当时内心有着多痛苦的挣扎和折磨，才下了决心留下年迈的母亲独自一人任由无情的洪水猛兽吞噬。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体会得到谢伯他那一夜的苦楚。挥泪留下母亲是一种不孝、一种苟活，背上母亲或是留下来陪着母亲只能是一起被洪水吞噬。这种抉择想是谁都不愿面对，也很难做出决定的吧！
母爱之所以伟大的令人感动和落泪，然而斯人已去，活着的人更该珍惜这劫后余生。
那个到现在回想起来依旧令人恐惧的夜里，不知有多少人都面临着各种艰难的抉择。那个夜里我们一家人能安全的逃出来已是一种不易，是一种万分的幸运。有的家庭当时面对洪水的时候危险和困难都比我们要高很多。有的家庭还带有一些残疾，平常在平地上走路都是慢慢悠悠的，而在这突入其来的洪水中，在雨水灌浇的黑夜里，他们是怎么携老带幼的冲出这猛兽的吞噬。那惊心的景象实在是不想也不敢再去回忆一下。
洪水过后，街道边变得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房梁屋架、碎砖片瓦都堆积在一块，裹在黄山泥浆里。只要被洪水肆虐过的地方现在都覆盖这一层厚厚的幌泥沙，就像战阵中的胜利者攻下城池之后插在城墙上的战旗，无时无地的喧嚣着征服的胜利。
在大自然面前人是那么渺小的。
风雨虽是无情可恨，可好在人间还有着爱。在无情的洪灾面前，一寨人终还是紧紧的拧在了一起，拧成了那洪水中救命的绳索。
雨停了，天也晴了，翻滚的洪流也悄悄的消沉了下去。
不经意间已是二十年过去了，我从当年懵懂的孩童也已变成了一位父亲。每次回想起那一晚的人和事，那一幕幕还如昨日一般使人感怀。
今年又下起了大雪，不知这雪后是否的还会发大水。还是希望今年的雪后只有晴天和丰收，毕竟那样的夜晚着实太过可怕和惨痛了。活在当下的我们应该好好享受着当下的生活，珍惜这劫后余生，说不准哪个夜晚我们便要做出更为艰难的抉择。